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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圣之道:王羲之传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怏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译文:

永和九年,岁星在癸丑,三月初三,我们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集会,举行祓禊活动。许多著名人士统统来了,年轻的和年长的都聚集在一起。这里有高峻的山岭,茂盛的树林,修长的竹子。还有澄清的急流,在左右映衬环绕,引来作为流觞的曲水。大家依次坐在水边,虽然没有琴、瑟、箫、笛演奏的盛况,但边喝酒边赋诗,也足够畅叙衷情。这一天,天色晴朗,空气清新,和风温暖。抬头看到天空的广阔,低头看到万物的众多,藉此放眼观赏,开畅胸怀,可以尽情享受耳目的乐趣,确实是欢乐的。

人与人的相处,时间很短暂。有的把自己的抱负倾吐出来,和朋友在一间房屋里谈论;有的凭借爱好的事物寄托志趣,过着放纵性情的生活。虽然各人谋求的和抛弃的千差万别,性格的安静和浮躁也不一样,可是当他们对接触到的事物感到高兴,一时间很自得,就自满起来,不知道衰老即将来到。等到他们对谋求或者取得的事物厌倦了,心情就随着事物的改变而改变,感慨也随之而来了。从前所喜,跟着自然界变化,终究要走向结束。古人说:“死生也是一件大事啊。”难道不令人悲痛吗!每次我看到前人发生感慨的原因,同我们好像契约一样相合,面对着前人的文章悲伤感叹,可是心里又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本来就知道把死和生看做一样是虚妄的,把长寿和短命看成等同是荒诞的。后来的人看现在,也像现在的人看从前一样,这是多么可悲啊!所以我把与会的人一个一个地记下来,并且把他们所作的诗抄录下来。虽然时代不同,事情也两样,但是人们产生感慨的原因,那情景还是一样的。后代阅读的人,也会对这些诗文有所感慨吧。

羲之神情专注,文思洋溢,下笔如有神助,一气呵成。

待其放下手中的笔,不由得长叹一声,心中积存多年的块垒顷刻瓦解。

众人回来,聚于书案前后,一一阅读羲之的美文,无人不赞叹,无人不称许。谢安说:千年之后,我等尸骨朽尽,此文将依然灿烂,甚或超过今日。羲之不好意思地说:但言心中感想而已矣,不胜谬奖。羲之的几个儿子吟诵了父亲写的诗文,王献之对其兄长王徽之说:人书俱老,不知我等尚有立脚处不。王徽之说:大道成于沧桑,我等有所不及,及是大道,不及亦大道也。

《兰亭集序》果然如谢安之所期,自那以后,便成为经典名作。这是一个人百年积累的精华,营养来自肥沃的土壤,也吸收了人性魅力、日月精华。多少年的心血投入,才造就了这美轮美奂的佳作。多少年的坎坷历练,推敲琢磨,且歌且泣,不离不弃,方才凝集出如此光彩夺目的精品!这是中国艺术史上无可替代的奇葩,也是全体中国人的骄傲。

想此事已过一千六百多年,物不是,人亦非,枯木朽烂,山河改貌,而兰亭之名却历久弥新,何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此文章,此笔墨,此盛举,却日益深刻地铭记于文艺史上,胜似勒石,也胜似各种各样的纪念碑。是以古人云:王侯将相,文治武功,而今何在哉?唯神仙故事、文人墨迹延绵不朽,足见百年事功不如方寸文章。是也,非也?

《兰亭集序》,又名《临河序》、《禊序》、《禊帖》、《兰亭记》。不论叫什么名字,东西就是那一个,人物就是那一个,书法就是那一个,无可代替,无法比拟,不可重复,称得上千古绝唱,一曲响彻于云霄,绕梁千古,播撒于中华民族的历史中、血液中、自豪中!兰亭雅集是中国文人自由吟咏的一次绝唱,是魏晋士族文人生活的典型写照,也是那个时代的文化体现。后人虽有模仿,终因时事有异,很难形成同样美妙、同样高标的艺术品。《兰亭集序》是中国书法艺术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是一座难以超越的顶峰。

非如此不足以描述这一旷世杰作的基本面相。

君以为如何?

蕴藉态度——羲之书法的形而上之美

自那以后,历代都有学王羲之、摹写《兰亭集序》的。

尽管这倾心尽力的学习也产生了许多可圈可点的好作品,但就整体风格而言,至今还没有哪件作品超越《兰亭集序》。假若有人说:一人一风格,我的作品已超过王羲之。这种磅礴的口气足以惊人耳目,但艺术不是一个人的孤芳自赏,尽管它千姿百态,但客观上还是有标准的,说大话没有用,公论也得有时间的附议,才能成为公认的经典。诚然,很多后学者在笔画、体势、结构诸方面已经达到或接近了与《兰亭集序》惟妙惟肖的程度,但就作品的气质说,到底还缺少一种潇洒、一种情致、一种风雅清贵又浑厚质朴的气息、一种根基于自然却又气象万千的态度、一种超凡脱俗又胜似闲庭信步的自信自适、一种深沉冥思却也荡遥浮世的感觉。何也?

要想弄清这个问题,须先讨论《兰亭集序》是何以产生的。

《兰亭集序》的产生,是综合文化因素的曼妙产物,是一种艺术云层在某个特定地域落下的雨水。虽然那只是数十人的雅集,但却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缩影,也包含了许多的偶然和必然。从大的方面看,这里有艺术家对于山水的赞叹,有以诗言志的快感,有个人心情之乐,有自由散漫的放达,有感悟生活的群体趣味,甚至还有自觉不自觉的对生命无常的哲学思考,等等。这些因素,虽见诸文字和书法,但其内在精神却难以模仿。今人学书,不应刻舟求剑,而要从根本上探求奥妙。得到内在奥妙的,即使写出来不像《兰亭集序》,也不枉为书法家。这看起来像是悖论,其实逻辑上并无相左之处。

造就《兰亭集序》的因素极为丰富,如雅集的形式,如笔墨条件,如曲水流觞,如人才济济,这些,后人不难具备,模仿者足可至于酷肖。但是,就时间来说,《兰亭集序》有其风云际会的成分,这就不易凑得齐。当时的文人气息,不可能为当代人所具有。那种放浪形骸的清高,那种尽情挥洒的飘逸,那种世风披靡我自独立的精神,甚至还有现实所压抑的逃避,今日世界,何人有之?何处可以照搬?魏晋时人那种挥斥方遒、探幽寻微、极尽玄理的表达,那种不屑于风俗的高贵,谁能比附?谁能模仿?魏晋风度是文化史上的一次绝代风华的演出,绝不是背诵几首诗词、放几声狂言就能学到的。是以有言:“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魏晋风度诚如过往秋风,难以复原,勉强模仿,大多似驴非马,为大家笑。

即便魏晋人物穿越到今天,让他们重做此事,未必就能得到当日之风情、当日之诗文、当日之感慨、当日之成果。时过境迁,彼时彼地的人文因素都已变化,没谁能重现当时的全部信息,大江东去,所有的元素几乎都改变了。《今古奇观》中有一则故事叫“转运汉巧遇洞庭红”,说的是一个穷人偶尔弄到一只巨龟,原不以为奇珍,后来漂洋过海,被行家发现大龟的脊椎间有很多大珍珠,于是乎那人发了大财,倒运汉变成了转运汉。故事末尾有作者题记:“若与痴人说知,便思海外寻龟。”兰亭故事与此类似,其中有很多必然和偶然,后人只能会心。《兰亭集序》绝不是一件侥幸之作,而是一个八面来风的艺术事件,今人可以学习其笔墨精神,但无须执意泥古、拷贝原作。

如果出一道题,问:你说《兰亭集序》哪里好?

也许没有人能全面、清晰、恰如其分地说出个所以然来。很多人面对那一旷世绝响,只有颔首微笑,滋味心中有之,美丽眼前摇曳,可就是说不出来。一旦说出个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听者会觉得你几乎就要够到了,但就是没有搔到痒处。这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似有似无,见首不见尾的东西,实际上就是形而上美感。

书法的形而上美感与魏晋风度正好形成一对相互照应的表述关系。哲学上的形而上是个博大繁复的概念,敝人浅陋,不敢深究。这里只能说,形而上的东西就是“尽在不言中”的艺术气韵,一种幽深的启发和怦然的感动,一种抚慰读者心灵的风采妙义。

书与画皆有形而上的元素,但是二者很不同。绘画是用形体表达的,即使抽象画也有具体的形状,读者总能根据“似与不似”的形体去引申想象感受趣味。书法则不同,书法完全是用线条组织而成的艺术,其美感更多的在于形而上。

若用画来表现诸如“逸”这样的意思,总须先有形态,有物体,有留白,有远近高低浓淡大小,而一旦有了形,那“逸”便会散失十之五六,粗劣者甚至于被形体所勒死,所以,绘画虽有色彩图形之便,但也有形而上之难。书法是单纯用线条的组织、运行、平衡、变异、差别、对立,去表达美感的。这种美感的表达极为复杂,拙笨不行,聪明也不行,自在的情怀全在笔墨之中流淌,笔墨间有如清水潺潺,不迟不滞,似枯亦荣,似流云散淡烟,如大海呼吸,似飞鸿一瞥,那种满不在乎而又精微妙极的味道在不经意间浮现出来,字里行间宛有流韵倾泻,不好描述,但读者可以确切感觉到那个东西——其实它又不是东西。李商隐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中的惘然就有形而上的意思。

如果用绘画表示“幽深”,尽管明暗之间存在了形体的浓淡深度,但落笔处必有其不逮之难:完全漆黑并非就是幽深,留白与之相较,分寸又难掌握。时空万般丰富,有形的工具难以解释无形,书法的“不具体”、“无形象”、“不拟人不状物”,正适合了表达抽象意蕴的要求。一幅书法作品,三五句子,看似简朴,其中蕴藏着、散发着、摇曳着无穷的意思,任人遐想,绝非仅是字面的文本的含义。这个笔墨造就的线条空间可以填补读者各色各样的想象,其中款曲,无法尽述。西方人老是觉得——或东方人常常认为——汉字书法难以捉摸,其中那个“须捉摸”的东西,正是书法中的形而上之美。

文本的《兰亭集序》,并不难理解:前一半的叙事写景,时人皆可为之,风景描述很简约很精练,(斗胆说一句)其文并非高妙得不可企及。下半部分突然转入人生感悟,道自我之悲情,言万物之本来,就有了独特的、唯一的、前无古人的东西。但是,这些文本的意思都是可以用语言叙述的。古往今来,许多注释,许多版本,训诂考证,几乎无微不至。虽然有些争论,但仁仁智智,基本还可以用语言说清。但就书法之《兰亭集序》而言,则有“用话说不清楚”的难处。这个难处,就是它的形而上美感。

《兰亭集序》的书法之美与玄学思辨有关。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思想可以借助逻辑和概念说明白,但有穷的文字无法点拨无穷的、混沌的、如来如去的美感。王羲之的书法将这种玄妙意蕴进一步幻化,读者每览此书总觉得眼花缭乱,不知自己是在理解文字呢还是在赏鉴书法。当文字的描绘企图表达心绪中那虚渺的叹息时,如果没有书法的精妙配合,往往给人一种皮肉分离的尴尬。只有那些能洞悉文本内在的人才能深刻理解王羲之的书法,也只有如此,才能将书法本身的蕴藉态度和作者的苍茫感慨融合为一。在这里,天籁纶音几乎完全取决于听者的修行,于是整个作品从文字的内容到书法的韵致都具备了形而上的元素。

魏晋风度是难以用文字完全表达清楚的文化风格。那里满是天马行空式的啸傲,也有大步流星的省略,文人的俏皮充满机锋,幻想犹如夏日的云霞,灿烂中也有黯淡,郁闷中也有阳光,真诚中也有造作。积极入世的,潜心隐遁的,空谈玄理的,务实做事的,沉湎美酒的,扬言要死的,追求长生的,都有,甚至也有修饰过的现实俗气。直言敢言的人上不畏天子之威严下不怕杀伐之残忍,王敦造反,谢万浮华,王导老于世故,刘隗阿谀伪装,确非白丁夯汉之所为也!纵观魏晋,高贵与卑贱共存,独立与依附同生,这里没有清晰的线条,耿介一贯如羲之者,其实凤毛麟角。那个风云诡谲的时代,给书法的涅槃变化提供了背景音乐。

我们的传主——羲之先生——内心一定存放了、堆积着沉重的孤独与寂寞,而《兰亭集序》所表达的,恐怕不足万分之一!这就是魏晋文人的特点,非同凡响,但很难拿捏。即或竹林中人,相互不能倾心者也不乏其例。与山涛绝交的嵇康将子女托付前者,看似荒诞悖论,其实深处有着质朴的欣赏和坚实的信任,那不是潦草的即兴之言,也不是肤浅的幽默玩笑,魏晋人的浪漫其实建立在传统的基础上,书法亦如此。

魏晋人物之可取处,首在直率,张扬质朴达到不尊礼法的程度。那里容不得伪装,一不小心就会流于造作,惹人耻笑。独往独来,终生隐居山林的,并非都是胆怯。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厌恶,于是采取了自我放逐的自虐,也许还有自爱。有人笑王戎俗不可耐,王戎却不以为丑——将自己打开,自以为是,敢于自嘲,也就酷似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看似不知羞耻,又有说不出的坦率。魏晋人那种纠结而任性的精神,那种放浪形骸但又谨小慎微的心理,加上大背景中的专制、杀伐、恐惧、士族亲疏、朝野倾轧、个性冲突,命运舛错,构成了一个时代的丰富性。如此纷繁的气象,只有像书法、音乐、宗教这种具有较高抽象能力或思辨本事的形式,庶几能表达个五六七八。

即便从形而下的角度看,临摹复制《兰亭集序》,也不是件易事。书法是以线条、墨色、字体、结构等因素形成的艺术品。《兰亭集序》虽然只有三百多字,但这三百多字如何排列,用什么字体,行文速率如何安排,即时的过失如何纠正,等等,即使羲之本人恐怕也难得说清楚。当然,作品大体写什么,羲之心中当然有数,但他彼时彼地似乎没有详细的预案,有些词句,有些书写,是随意的,蓦然间灵光乍现,糊里糊涂写下那些,意识未必条理,字句大多来自心理情势的自然流淌。可以猜想,羲之本人事先未必知道自己竟会写出那么好的一篇文字,事后也未必清楚为什么能写得那么好。这就是为什么是“这一个”《兰亭集序》而不是“那一个”《兰亭集序》。这不仅是书法本身存在的偶然之美,也是一切具备形而上特点的艺术形式的精妙之所在,几率只在千万分之一。何谓能品?能品就是能者可以为之;何谓妙品,妙品就是那种即使能者也不见得有把握作得好的作品。妙在何处?妙在难言之中,多说就是饶舌。

有一位山东画家说:书法之美在于整体精神,绘画之美在于糊涂一笔。这位画家道出了书画艺术的形而上的真谛和创作的偶然因素。《兰亭集序》的美恰恰在于整体精神,那是一个综合性的文化产物,一种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随时飘风。严格地说,那也不是王羲之一人完成的。向使没有当地秀美的山水,向使没有趣味盎然的曲水流觞,向使没有那些有意思的文人以及他们所展现的才情笑貌,向使没有好友谢安等人的推举,没有众多子侄的簇拥,不可能有王羲之的“信可乐也”,也不会有他的“死生大事”的感慨。可以这么说,在《兰亭集序》整篇作品中流淌着当时当地的全部文化信息。王羲之本人后来也写不出第二份《兰亭集序》,充分说明了书法佳作不是单纯的笔墨问题。时过境迁,那份熏陶他、感染他、让他身在其中而又不知其所之的情态没有了,哪还能写得出第二片“完全同样的树叶”?涸辙之中,何处能寻游鱼之乐?潮湿不在,谈什么相濡以沫?

艺术创作的即时兴奋和偶然性,对于作品的成功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这里不仅需要知识和技能,更需要的是作者心灵表达的自由——自由是一种能力。自由未必来自理性思维,未必来自高雅情怀,世俗的成分有时也能促成一种兴奋,也能提供一部分创作条件。中国书画几乎都有写意的成分,这种深刻浸润在中国艺术中的元素,往往来自于浑然不觉的个人情绪以及基于经验之上的得意忘形。俗话所说的“烧包弄景”,其中虽有雅俗讥讽,但创作者都不敢轻视这种所谓的“烧包”,因为“弄景”之妙不光依偎着清高和雅趣。

以笔者之俗,试作如下推想:《兰亭集序》的成功,和羲之当时的职务多少也有点儿关系。其时也,羲之身为会稽内史,是当地最高行政长官。虽说当官未必就能写好字,但来自地位上的居高临下,有助于作者在创作时获得某种轻松感。这种人之常情的潜在意识至少可以让他减少拘谨,放大自如,强壮得意,展现信心。来自周围的赞美和推举(其中未必没有奉承),对他这个地方官加名人加长辈的捉刀者会形成一种似真似幻的愉悦。即便其中有些恭维,对创作者也不无助益——带有沙尘的雨水照样也能浇灌花木,虚幻的神灵有时也能成为灵丹妙药。如果此时他不是最高长官,即使字写得一样好,即使有同样的情怀,不见得就能写出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个《兰亭集序》。试想,身为会稽内史的他,面对众口一词的推举,本来的自信此时会幻化为兴奋,无人置喙的高手情怀让灵感纷至沓来,当事人有如天助,写什么都好,怎么写都行。那是一种责无旁贷的允诺,义不容辞,舍我其谁!这里不需要左顾右盼,不需要虚与委蛇,而是当仁不让,“看我为尔等示个范儿”!于是,羲之在暮春三月的暖风中,肩负大家的美意,带着美酒的微醺,记下这次盛会,顺便挥洒了一点儿关于生死的感慨……在许多的必然和某些不自知的因素作用下,旷世绝品《兰亭集序》完成了。

虽然如此,意犹未尽。

书法作品无一不是独立完成的,因此,书法的内在精神应是独立的、自我的、内敛的。王羲之的书法成就主要在于创新,而继承则是题中应有之义。秦汉以来,小篆犹存,汉隶主流,羲之舍弃秦篆,不仰方笔,借助新材料(普及的纸和改进的笔),放怀行笔,终于完成了自章草而进入行楷的英勇探索,这里边有其个性独立的固执之美。什么叫做精神?精神就是追求,就是偏好,就是俗话说的“一根筋”。这位自少年时代就被王敦赞誉的“佳子弟”,内心深处积累了太多的悲情,层叠的苦难造就了他傲世独立的胆气和深藏不露的叛逆情怀。王羲之是一个敢于同世俗较量的大角色,是一位反潮流的艺术家,单是这种精神,后人就难以望其项背。《兰亭集序》中,作者用“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十二个字,表达了自己的世界观。这种思想,在当时的文人圈子里并非主流,魏晋的时髦是以清谈、出世、玄道、隐遁为雅,而以入仕为俗。王羲之并不这样看,他明确指出:所谓长生不死、超然物外的想法是虚妄的,人生短暂,应当珍惜。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时不我待,竭尽全力,不指望浑浑噩噩的长生不老。

《兰亭集序》是中国书法艺术的伟大交响曲,绕梁千年,至今依然美丽。

殉葬——《兰亭集序》的宿命

王羲之深知此作的重要,将之视为传家宝。他曾经想多写几份,留给子孙做范本,但他一写再写,总是不能如愿。为此,他很苦恼——这可以想象得出——难道说自己写的字却不能自我再现一次吗?王羲之还是那个王羲之,笔墨也未曾变化,怎么就是写不出第二个《兰亭集序》了呢?事实像冰冷的生铁一样,沉甸甸的,没有迎合主人的笑脸,也没有安慰主人的烦恼,就是如此——他再也没能写出令自己满意的另一份。此郁闷,此烦恼,折磨了羲之好长时间。真正令羲之欣慰的,是他的儿子王献之。王献之继承了父亲的书法艺术,并有所发展。让后人感叹唏嘘的是,世上早已没有王羲之的真迹,却有不少王献之的手迹在流传。

《兰亭集序》作为书法史上的瑰宝,曾在王家代代相传,一直传到王家的七世孙智永手中。智永在绍兴云门寺出家为僧,没有子嗣,圆寂前将祖传真本传给了弟子——辩才和尚。唐朝初年,李世民大量搜集王羲之书法珍宝以便经常临习,他将《兰亭集序》奉为至宝,只可惜只闻其名未见其面。出于仰慕,唐太宗李世民曾多次重金悬赏,一直没有结果。帝王,封建社会的万能之人,他想得到一件东西、一个人、一片土地,自视为天经地义之事。如果不能遂愿,便会若有所失,沮丧、失望,其心怏怏。

一天,太宗对宰相房玄龄言及他的这块心病,叫宰相无论如何想想办法把那个宝贝弄来,哪怕看一眼就死,也无憾了。房玄龄此时正在编修《晋书》,参与编撰的共二十一人,其中监修三人,为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内容涉及天文、律历、五行、人物,等等。房玄龄除担任总编撰外,还亲自撰写人物传记,《晋书.王羲之传》就是由他撰写,而后经唐太宗修订的。

房玄龄非常理解皇帝的心思,而且,他本人正在编修的《晋书》中一定要写《王羲之传》,书法《兰亭集序》应是传记中的重要部分,所以他也很想看到那份真迹。既然皇帝发下旨意,房玄龄哪里还敢怠慢!他当即派人,深入江左,明察暗访,先弄清这珍宝在谁手里,然后再说。不久,房玄龄得知《兰亭集序》现藏于浙江绍兴永欣寺僧人辩才手里。

房玄龄多次派人去“借”去“看”,辩才和尚总是装憨卖傻,一口咬定说自己根本没见过那东西。辩才和尚知道,那件传家宝可是稀世珍宝,决不能示人——俗话说,看进眼里拔不出来。李世民见心爱之物老也弄不到手,煞是焦急,经常催问他的宰相:那事你办得怎么样了?房玄龄只说正在想办法——其实他也很挠头,没有什么好办法。

后来房玄龄发现监察御史萧翼熟谙书法,尤其喜爱二王,对王羲之的每件传世作品都如数家珍。而且,此人善于计谋,是朝中一位屈指可数的能臣干将。于是房玄龄就向皇帝推荐萧翼去办这件事。李世民也知道萧翼是个会办事的人,亲手写了圣旨,让萧翼随身带好,前往搜寻旷世珍宝《兰亭集序》。

萧翼并没有立即出发。他反复琢磨,仔细谋划,终于制订了一个大致的方案,还向皇帝讨得王羲之书帖真迹三五件,辗转推敲,烂熟于心,做足了功课,然后着了一身便服,打扮成一个平常书生的样子,径至会稽山阴。盘桓数日后,萧翼大体了解了当地的情况,便宿于永欣寺附近的驿站里。这个老先生开始了窃取书法瑰宝的无间道行动。

萧翼每日至永欣寺看壁画,读佛经,一副真诚入心的样子,引得了辩才的注意。一日,辩才经过禅房,萧翼以山东口音与之打招呼。此时的都城长安在西北,京都来人,多操秦音,辩才没闻萧翼有西北口音,先就有所放心,以为此人可能是南渡士人之后。萧翼用山东口音讲话,辩才少了警惕,彼此寒暄,说了些佛道文学之类的话题。辩才见这个书生斯文平淡,又颇通玄道,便引至内室。萧翼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与之言,史书称他们相知之情为“甚稔”——很快就混熟了。

逾日,两人谈话更加投合,至晚,留萧翼宿于寺中,引灯长叙,竟类知己。一个是处心积虑,一个是仁厚待人;一个是心怀鬼胎,一个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渐渐地,辩才就进入了阴谋家的圈套。史料有记:萧某出王帖与之观(从皇室里拿来的,当然是真迹),辩才云:帖乃真迹,却非精品(老人家一旦兴奋便有了一时的糊涂)。萧某叹曰:惜乎!《兰亭》虽为精品,今不得再见(激将法用上了)。辩才使气(萧翼要的就是这个使气),从房梁处取得《兰亭集序》以观之(萧翼此时必双目灼灼似贼)。萧某云:假(是故意言之啊)。二人争论好半天,辩才说不假,萧翼说须仔细推敲,方可定夺真伪,云云。一日,乘辩才不在,萧某取之(这家伙简直就是个贼),寻得驿长,以真面目示之(何谓真面目?钦差大臣专取《兰亭集序》者是也),驿长担心连累而获不义之名,不敢放他走。萧翼遂取绢三千匹、粮三千石予寺(大约只是允诺,抑或写了个欠条也说不定)。

萧翼何许人也?其出身乃江南大姓萧家,南朝梁元帝的曾孙,祖上是山东琅邪附近的兰陵(今山东苍山县兰陵镇)。唐贞观年间,萧翼任谏议大夫,监察御史。这个官大致相当于现在的总检察长。一个小驿站的站长见了这么大的官,又有圣旨——是奉了王命的啊——哪里还敢怠慢,况且,给这个人方便还能得那么多赏赐呢,于是急忙备了马匹,星夜送萧翼回京城长安。

有人演义此故事如下:辩才自从将兰亭帖拿给萧翼看了之后,就不复将之回藏到屋梁上。他把《兰亭集序》和萧翼带来的御府二王杂帖一起放在书桌上,仔细对照阅读,奇货可居,很是高兴。一天,萧翼趁辩才外出做客,悄悄来到方丈室,请小和尚打开门,谎称自己将书帖忘在辩才和尚的床上了。小和尚见他是经常出没在大师禅房的萧翼先生,不假思索,就给他开了门。萧翼于是便将兰亭帖和御府二王杂帖全都放进蓄谋已久的衣袋内,转身就走——撒丫子跑了。

萧翼智取墨宝,回到京城长安,唐太宗欣喜若狂,大摆宴席招待萧翼及群臣。宴席上,唐太宗当众宣布:房玄龄荐人有功,赏锦彩千尺。萧翼加官五品,晋升员外郎,并赏给他一处豪华住房及许多金银宝器。辩才犯欺君之罪,本应加刑,念其年迈,又多年保存羲之真迹,将功折罪,获免。唐太宗宽大为怀,赐给他谷物三千石。辩才深感皇恩,将赐物变卖,建造了一座精美的三层宝塔,置于永欣寺内。但他终因兰亭帖一事欺君受到惊吓,身患重病,一年后便去世了。这是为《兰亭集序》殉道的第一人。

唐太宗对《兰亭集序》爱惜至深,终日临摹,书法不无长进。弥留之际,他将太子唤至耳边,说:我死后,有一事,希望你能做到。太子忙问何事。李世民就把心愿说与太子:将《兰亭集序》原迹陪葬昭陵。太子至孝,哪能不听老子的话?于是,《兰亭集序》真迹就成了太宗的殉葬品,深藏黄土之下,至今未见天日。这段故事更增添了《兰亭集序》的传奇色彩和神秘气氛。

兰亭雅集及其《兰亭集序》,不仅是中国书法的顶峰,也是王羲之一生的最高点。

生活还在继续,王羲之面临着人生的晚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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