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圣之道：王羲之传

谢安、孙绰等人便去附近的山林散步。

正所谓能者多劳，又说，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羲之见众人一致赞同谢安的推举，与会者无论长幼，异口同声，心诚意切，他也只好当仁不让了。众人散去，羲之开始酝酿腹稿。他远眺近观，沉心静思，过滤了飞扬的兴奋，安稳了酒意掀起的微澜，感念今日诸贤盛会以及一篇篇感情真挚、辞藻华美、朗朗上口的诗句，一时竟生发出许多感慨。

他随手翻看了那些墨迹未干的新诗，心绪渐渐平缓下来。半日的兴致，竟收集了三十多首诗歌，或写游赏之乐，或赞山水之美，各有情致，不吝抒发。在山水陶冶中，大家忘记那一时忧愁，诚为斯世之盛举；体悟自然生生不息的力量，抒发万物浑一、不辨彭殇的玄理，从清幽的景色中获得心灵自由，感叹世事沧桑和人生短暂，在俯仰中领略宇宙之茫茫、心田之浩瀚，感慨生命之无常，其中多少寄寓多少责任多少无奈！

天地精华，文学熏染，造就了文人雅士，留下这连珠妙语。孙统的“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谢安的“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玄之的“松竹挺岩崖，幽涧激清流”、蕴之的“散豁情志畅，尘缨忽已捐”，都是妙手偶得的好句子。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孰能留得住时光！今日过去，还有另一个今日；昨日不再，也有人怀旧辗转。多么强大的手也攥不住分分秒秒，再好的诗篇终究只是一时笔墨，后人无法体会我等心情，后人的后人也无法认知他们。这轮回中到底蕴含了几多幽深，很难说明白。有人说彭祖活了八百年，有人说生死是一回事，谁信啊？我等聚散，本无异于鸟兽，一时间尽情尽兴，其实都只是瞬间的快乐，生灵全在无可把握之中，于是逍遥也就有了意义。我今天作如此想，明日复有人如我一样感叹，所有这些，都是重复。色即空，空即色，看来支公所言确也有些道理……漫无边际的寂寞突然袭上羲之的心头。他环顾四周，见山川秀丽，林木葳蕤，流水淙淙，心中升起难以抑制的情感，他觉得有话可说，如同块垒在胸。春花秋月，枯荣交替，没人可以抵抗，人的生老病死如草木一样，这轮回天道哪里是个人所能说了算的呢。羲之忽然想起不久前在刘惔家的那次小聚，当时许迈和他一起在刘家饮酒。许迈见刘惔家中器物优雅，饮食丰甘，床帏鲜丽，情不自禁地说：“若保全此处，殊胜东山。”刘惔也感慨：“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不保此。”当时羲之就说：“令巢、许遇稷、契，当无此言。”羲之的这句话当时弄得两位高士有点儿下不来台呢。那情景瞬间即逝，却让羲之不由得再生感慨。人生不过百年，生前的名利财富都是过眼云烟，一时引发兴致就不错了，若要终生拥有或竟万世不灭，那只能是可笑的妄想。如果没有这些俗念，彭祖是否能享年八百？反过来说，也许正因为没有这等俗念，彭祖才活了那么久呢。啊，反正都是问题。空寄玄思，在寂寥中品味终极，生命是何等短暂何等的冷凉。所以，人活着也许需要有借口，而借口恰恰就是俗。什么是俗？俗就是等级，是歧视，是面子，是没完没了的名利追逐，是失去了精神内涵的行尸走肉，难道这些就是人活着的借口和支撑吗？好啊，到此打住——既然理解了他们，今后我将不再讥讽，让他们得过且过好了。可是我不能勉强自己，我不能放弃桨橹一任生命的扁舟随波逐流，违我天性，即我痛苦，与其委曲求全倒不如我行我素，我还是强调品格，我相信具有高尚情怀的人必定与众不同，也应当与众不同。什么是美，美就是不同……好，有了，我有话可说，不吐不快。

既然责无旁贷，那就只好各言其志了。

一股激情涌上心头，羲之挥笔写下那篇千古传诵的《兰亭集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