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圣之道：王羲之传
是年三月，上巳日，羲之应友人之约，来到会稽山阴之兰亭，行修禊之会。
魏晋文人强调志趣学识，性情各有分别，虽然政治严苛，但纷乱的外部世界促成了非主流思想的活跃。这种情况，往往正是艺术的土壤，在气温、水土、环境保护都极好的平地上往往看不见苍劲拙古的松树，根根枝条一律直立的林子缺少艺术的情致。中世纪的欧洲规定女人的长裙必须盖住脚面，所以有了故意将裙裾踢飞的舞蹈以便亮出女人的美腿。思想文化也是如此，专制盛行的缝隙里必有多彩的盆景植物出现。
至少，魏晋人的思想构成比两汉要丰富得多，文化人的创造空间也自由得多。当时的文人们常常隔三差五地聚集一处，或谈书论画，或讨论学问，或评议人物，或辩证伦理，其机锋之聪明，悟性之灵动，近似春秋情景，其中很多文人多才多艺，性情挥洒处，凭空给那个时代增添了许多故事、色彩和趣味。这种文人聚会，时称“修禊”，亦叫做雅集——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文艺派对（artparty）。
雅集的形式多种多样，有时傲啸于山林之中，饮酒作诗，与鸟兽同乐。有时泛舟湖上，吹拉弹唱，忘情于声色之中。竹林七贤常去林间漫步，其实是一种雅集。贾谧豪庭宴饮，也是雅集，分别只在江湖与庙堂。石崇、潘岳他们搞过金谷雅集，是为兰亭雅集的滥觞抑或先例。参加雅集的人大都是同类，彼此看得上才行，并非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入那个小圈子。唐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说之“四美具二难并”，其中二难，就是指主贤客雅。不论是在林间散步，在树下饮茶，在草坡辩论，有几样元素是少不了的，那就是酒和诗。
当年之兰亭，确切地址在什么地方，说法不一。王羲之《兰亭集序》仅曰“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并未确指何村何镇哪个路口有什么地标性建筑物或能让今人判定方位的东西。郦道元《水经注.浙江水注》说：“浙江，东与兰溪合，湖南有天柱山，湖口有亭，号曰兰亭，亦曰兰上里。太守王羲之、谢安兄弟，数往造焉。吴郡太守谢勋封兰亭侯，盖取此亭以为封号也。太守王羲之移亭在水中。晋司空何无忌之临也，起亭于山椒，极高尽眺矣，亭宇虽坏，基陛尚存。”
郦道元为公元五世纪人，距此时——羲之兰亭雅集——并不远。这里讲的湖，所指当是镜湖，兰溪即兰亭溪。当时的镜湖范围很大，水面辽阔，波光旖旎，流域广及兰渚山。从这则记载可知：兰亭在晋宋之间已数次迁移，有时在水中，有时在山顶。文献中有关兰亭的记载有：《寰宇记》卷九十六，越州条目中引顾野王《舆地志》曰：“山阴郭西有兰渚，渚有兰亭，王羲之谓曲水之胜境，制序（指《兰亭集序》）于此。”可见，历史上的那个兰亭是在湖之中，而非山上，也不是在城市里。
今兰亭有专业的研究会。作者曾赴兰亭，拜访该会研究员毛万宝、陈德洪两位先生。毛先生有专门的论著，内容极广博，对当时雅集地点作了细致入微的分析，对参加雅集者逐一作过考证。当时之兰亭是秦汉沿袭下来的一个驿站，因驿站的周边多兰草，古人因此名之。既是驿站，必为交通要道，上传下达的文书都要经过这里。官府在这里专人负责，郡里有负责驿站交通的官员——当时是分量不小的官呢——张翼德、陶渊明都曾和督邮发生过矛盾冲突。
选择这样的地方举行雅集，可得车马方便，易于纠集。更为重要的，这样的地方比较安静，雅集不至于被俗人打扰，风景也好。驿站旁有山林溪流，那时水质好，过往人等可以在这里引水解渴稍作休憩。山石起伏，溪流曲折，因地制宜，稍加改造即可用做曲水流觞，不像今日之项目总要天翻地覆除旧布新当作大工程去做，把一个好好的自然环境搞成千篇一律的水泥丛林。
首倡此次雅集的应是王羲之。羲之时任会稽内史——当地最高长官，又是名人，他有这个号召力。但是光有职务和名望还不够，雅集主办人的号召力还要靠了大家认可的德行。当代有位学者给自己定了这样的座右铭：不吃不明不白的饭，不见不三不四的人。这两句话也可以作为古人雅集的注释。兰亭雅集的时间，永和九年（5）三月初三上巳节。这一点，十分确定。参加雅集的是一批名士及其子弟门生，还有高僧，一共四十二人。届时，他们会于山阴之兰亭（今浙江省绍兴市西南十许公里处）。这些人中，有谢安、谢万、孙绰、王凝之、王徽之、王献之等。会上共得诗三十七首。
当时的情景是何其优雅，何其逍遥，何其闲适啊！文人相聚，趣味相投，这样规模的雅集很稀罕也很不容易呢，必得好好地乐一乐。参加者一个个衣冠楚楚，或车马，或杖黎，或小轿，走过灌木小径，翻越芳草山坡，蹚过潺潺溪流，一个个飘飘然如仙子之会瑶台。这些人无一不是饱读诗书的学子或学者，胸中逸气洋溢，吐纳宛若幽兰，言语不凡，字字珠玑，其中亦有争强好胜、不肯让人之辈。见面后，彼此寒暄，殷勤问候，说些俗人不说的话，一时虽然见不出学问高低，但礼数风度都是一副高士派头。待主持人宣布了本次雅集的主旨，大家按长幼列了先后，分别找了合适的地方坐定，曲水流觞就此开始。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杂花生树的时候，坡地上野花似锦，山林中清风徐来，与会者心情无不爽快。山阴一带，风景秀丽，古来天生，至今依然。想当年没有工业，人迹也不似现在稠密，那青山葱茏、绿水澄碧的风光，比今天的更加幽深清美。《世说新语》记：“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朦胧其上，若云兴霞蔚。”顾长康即顾恺之，中国画家的鼻祖。这话从一位高标的艺术家口中说出，非同一般。而且，他的话不是平铺直叙的描述，还有极兴奋的感叹在其中。
山阴之美早就为世人所知。刘孝标注引《会稽郡记》曰：“会稽境特多名山水，峰崿隆峻，吐纳云雾，松栝枫柏，擢干竦条，潭壑镜澈，清流泻注。”《世说新语》记：王子敬云，“从山**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犹难为怀。”这里所谓的秋冬之美，不仅有萧疏的寒林、嘈杂的暮鸭，还有那漫山遍野的红枫。即便是清雪飘扬、山谷泛白的季节里，这里也有青翠欲滴的松柏，有清香馥郁的梅花，有温泉喷薄的白雾，有寺庙散发的钟磬，有茅寮飘出的炊烟，到处生机盎然。山阴之美极尽南国之风情，绝非中原黄土或北国荒漠的景致可比。即使没有到过那里的人，推理也能想见其迷人惊人以至于让人失语的妖娆——雅士聚集的地方风景绝不会差——他们可是些非常挑剔的人呢！
说着，笑着，曲水上有酒杯慢慢游过来了。酒杯中盛了上好的酒。绍兴的黄酒天下闻名，尤其是那里的老酒——花雕、加饭、女儿红——哪个不是响当当的牌子！当酒杯轻悠悠漂移过来，大家便兴奋起来，王献之等一班小少年更是欢喜雀跃。盛满黄酒的酒杯轻盈地漂浮在清清的、光可鉴人的流水上，熟褐色的、琥珀一样的好酒飘散出一阵阵的酒香，人们等待一首好诗，或看某人不诗而饮。已经打好腹稿的，巴望那漂泊的精致酒杯停在自己面前，如此便可将新酿的佳句向众人吟诵，倾吐心情第一，也希望得些喝彩。没有找到感觉的，则希望酒杯继续前行，等诗意和诗句凑齐了，它再来也不迟。倘若不巧，诗未就而酒杯前来做耳鬓厮磨状，就只好说天命青睐，权当有个红金翠袖前来添香，那就只好喝酒了。坐中也有刘伶之徒，心里有诗却不想跟人唱和，喜欢将备好的诗藏于腹中，先饮下几杯再说——他们觉得还是酒要紧——诗可以不歌，酒是不能不喝的。
酒杯在清冽的水中漂荡，优哉游哉，终于停在王羲之的面前。他微笑着，态度安详。侍者从水中端起酒杯，呈到内史大人面前。羲之款款地接了，笑道：诗如潜龙，无酒不行，我还是先饮了这一杯，庶几可得司马相如的指点或八斗子建的启发。于是一饮而尽。众人鼓掌长诺，很是热烈。羲之颔首微笑，将飘飘长髯一拂，那表情宛若世外之人。其时，座中多有子侄辈人，羲之促他们多多表现，以助大家之兴。
文人的矜持是有限度的，一旦进入某种合适的情境，艺术内在的贡献欲望便会因情而发。得意时，即便没有人导引，他们也会自娱自乐起来，忘我的境界就像蒙太奇画面凸显出来，压都压不住。此时，青山渐渐远遁，清风在耳畔轻抚，宛如天使的羽毛扫过额头。水上的流觞渐渐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在场的人全都进入了兴奋状态。当那甘洌馥郁的好酒流进心田，新成的诗篇就像揭开面纱的新娘似的，面色绯红地站在众人面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自信技压群芳，不怕众人不赞美。于是乎各逞其能，纷纷有所表现。
第一轮酒杯迤逦而来，想必是饮酒者多而吟诗者少。刚刚进入情境，许多与诗歌有关的元素还没有调动起来呢，粗成的好辞还须打磨，艺术的出场也需要热身，绝妙从来都是需要修饰的。所以，此时人们大率都是优哉游哉的样子，先喝两盅再说，好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现身的。这和曹子建七步赋诗不同，子建当时已被人逼入死角，生死就在分秒之间，满腹的怨愤早已堵于心口，蹿于舌尖，不吐不快，他的悲情就像喷泉一样涌流出来。今日的情景不同，大家一开始都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才能的融化需要温度，压力能提高熔点，但也易于喷发和爆炸。
待流觞循回数次，饮者的心情畅快起来，诗就有了落脚处。
当酒杯第二次漂移到羲之面前，他吟诵了刚酿就的一首诗。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
欣此暮春，和气载柔。
咏彼舞雩，异世同流。
迺携齐契，散怀一丘。
这首诗就像是一篇开场白，温文尔雅，不慌不忙，诉说着自己的欣喜，动员人们放开心扉，散怀一丘，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是啊，四季轮回，又是一年春草绿。在这么美好的暮春三月，和风载负了莺飞草长的情意，给我们无限遐思，这实在是难得的时光啊！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许多人经过了宿命般的颠簸流离，平时聚少离多，难得一见，今天是个表达心灵的好机会。看，青山为我们聚首，溪流为我们歌唱，人生毕竟是美好的，这样的好时候一辈子没有几次啊。孔子当年与弟子各言其志的情景，想必都还记得吧。我们和先贤虽然不在一时，但志趣的流脉是一样的。能和诸位一起来到这美丽的地方，消遣心情，歌以咏志，实在是极有意思的事，大家都不要错过这良辰美景啊。
众人齐声称赞，说内史大人这首诗如何好，如何坦然安稳，如何寄情山水，如何感时怀古，等等。虽说魏晋文人追求独立精神，但文人圈子里也流行臭味相投便称知己的“雅兴”和“美例”，其中也不乏逢迎和吹捧。两晋文人乐于评议人物，这不是恶习，而是贵族的功课。贵族与士人求名逐利，论人时常常夸大其词，好的捧上天，差的踏在地。羲之有时亦好之。羲之的几位朋友，王敬仁、孙绰、支道林等，都是喜欢捧人的。因为王敬仁爱说好话，羲之甚至将传家宝《宣示表》借给他看，最后竟做了后者的殉葬之物。
今日的盛举，王羲之是中心人物。作为雅集的主持人，不仅需要雅兴，也要做许多相关的组织工作：书函相约，其一吧；交通工具，其一吧；酒食肴馔，其一吧；服务人员，其一吧；笔墨纸砚，其一吧。各类细事，都需筹备，羲之为此付出的劳动，为此所秉持的善心雅意，理应受到在场人的称赞。即使他没有作诗，即使他没有参与这些预备，即使他不是内史，作为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艺术家能参加这样的聚会，也应得到亲友们的尊敬。如今，这位内史，这位长者，率先拿出新诗来，且诗味浓郁，修辞清雅，当然地获得了一片喝彩，这是应得的赞美，也是料想之中的。
于是乎，这个一杯酒，那个一首诗，赞许声不绝于耳，监酒人四下里观察，任何人不得作弊也不屑于东张西望。曼妙的诗情画意因了这横竖不能通融的律法，更显出对比的美感。好诗有人喝彩，差评也时而有之，欢声笑语，平日寂寥处——驿站通常很寂寞——突然有了这兴致盎然的文人盛举，显得格外热闹。天上的仙人们此时如果看见他们，说不定也要下来凑一番热闹呢。
坐中也有不爱随波逐流的大雅之人。他颔首向羲之微笑，羲之也报以谢意。此人不仅饱学渊博，磊落潇洒，而且沉雄独立，从不轻率臧否人物，一有言论便能语出惊人，又能切中肯綮。他尊敬羲之，彼此早就是挚友诤友，惺惺相惜。建康冶城之辩，让两位君子有了更深的心神之交。他不喜欢附和别人，常将庸俗的誉美视为乡愿，更看不上愚顽烧包的颟顸。每当与人论及当下，人物、诗文、大事，他要么说出自己的见解，一针见血。要么一笑置之，一副不关我事的飘然姿态。这个不畏权威、无视流俗、卓然高标的人，就是谢安。
谢安此时隐居山阴，应羲之之邀参加今日的雅集，心情恬淡，风度翩翩，饮酒赋诗对他来说犹如小菜一碟。曲水周旋，美酒浮荡，此时的他也免不了心动神移，将一片心情付与了蓝天白云，天上的仙子们立即就给他送来了美妙的诗歌。漂流的酒杯一路走来，一个婀娜转身，如美人与他擦肩巧笑，然后俏皮地停在他的面前。谢安站起来，长袖翩翩，面对崇山峻岭，在清流急湍的流韵中吟诵了两首新诗。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
契兹言执，寄傲林丘。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
迥霄垂雾，凝泉散流。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
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
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
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
即便今人视之，这也是两首极有味道的诗。然而今人多有所不知，五言诗是汉魏时代的大创造。此前，中国诗歌的传统主脉是春秋以降的四言诗，孔子编撰的《诗经》是其代表。至于汉，开始出现赋，华丽的辞章中偶尔也包含了或长或短的句子，初步突破了以往四言诗的束缚，但并没有形成成熟的五言诗。到曹魏时期的建安文学，也还是四言为主，曹操的《观沧海》、《龟虽寿》，都是如此。由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传统崩坏，思想得到解放，文体也发生了变化，五言诗如春笋出土，一问世就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和支持，像“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样的句子，不单修辞高妙清丽，而且具有文体上的历史性创造，实是难能可贵。
两晋南北朝时期诗歌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突出了作者的主体感受。《诗经》的诗，国风的主体是社会层面的民间歌咏，虽然不乏个人心情与命运感叹，但四言诗到底过于简约，不够酣畅。五言诗虽然只比四言诗多了一个字，但其内容含量与修辞自由度，大了很多。后来的七言诗其实是根基于五言诗生发旺盛起的，以至有了“草木摇落露为霜”那样的佳作。此次的兰亭雅集，参加者不仅作四言诗，也作了五言诗，可见风气所致，已成时尚，参与者个个得心应手，佳作连连。
新诗吟罢，侍者将他面前的流觞轻轻一拨，酒杯继续前行，悠悠然、荡荡然、款款然去寻找下一个诗人。这下一个作诗的，是才子孙绰。孙绰字兴公，太原中都人。初为著作佐郎，后任庾亮的征西参军，征拜太学博士，迁尚书郎，转永嘉太守，迁散骑常侍，领著作郎，拜卫尉卿。从这一系列的官职，不难看出，此人仕途很是畅达。孙绰有《至人高士传赞》二卷，《列仙传赞》三卷，《孙子》十二卷，集二十五卷。《晋书》有其传。孙绰为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辞赋家。他的兰亭诗作包括五言诗、四言诗各一首。其诗云：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
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
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
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
春咏登台，亦有临流。
怀彼伐木，宿此良俦。
修竹荫沼，旋濑萦丘。
穿池激湍，连滥觞舟。
气氛越发热烈起来，许多新诗出来，王玄之、王徽之、孙嗣（孙绰之子）也都吟诵了自己的诗作，且颇得好评。就连和尚支道林，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这个和尚虽然长得丑陋，但是性格开朗，热情活泼，于传道、诗文、格义、上层交往诸方面都十分主动相当积极，加上说话爽直，机智幽默，叫人觉得他很是可爱。这种融洽的、和谐的、洋溢着文人情趣的氛围着实感染了王羲之。当酒杯来到面前时，他再次赋诗——？一首较长的五言诗：
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
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
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
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
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望碧天际，俯盘绿水滨。
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猗与二三子，莫匪齐所托。
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
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
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
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
鉴明去尘垢，止则鄙吝生。
体之固未易，三觞解天刑。
方寸无停主，矜伐将自平。
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
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
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
合散固其常，修短定无始。
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
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
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
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
如果说，王羲之在上一首诗中还有歌颂孔子、依偎儒家的正经风脉，这首长诗所流露的，更多的是道家风骨及玄学情趣。“合散固其常，修短定无始”，这两句已经有《兰亭集序》的意蕴了。“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此二句则深刻反映出羲之人生观的复杂性。人生如梦，天道轮回，大家都是过客而已——？一种无名的悲伤从冥冥中飘来，让人感到无奈、无力也无助。那是和蔼可亲的云霞，那是面目狰狞的雷电，那是倏忽聚散的光影，你捉不到它，但是无法拒绝。既如此，那就让我们把有限的生命寄托到偶然的快乐之中吧。这是彻底的洒脱，主动的升华，也是性灵的奋力挣扎。
谢万也参加了今天的雅集。谢万字万石，文才隽秀，器量不及哥哥谢安，而善自炫耀，很会炒作自己，故早有时誉。谢万工言论，善属文，叙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等四隐（四）显为《八贤论》，弱冠后辟司徒掾。会稽前任内史、当下正在服丧的王述就是谢万的丈人。谢万后任豫州刺史、领淮南太守、监司豫冀并四州军事。王羲之曾在与桓温的信中写道：“谢万才流经通，处廊庙，参讽议，故是后来一器。而今屈其迈往之气以俯顺荒余，近是违才易务矣。”羲之此处大有为贤者鸣不平的意味。后来谢万受任北征，矜豪傲物，常以啸咏自诩自高，未尝有抚众之心领兵之能，众遂溃散，狼狈单归，被废为庶人。可见羲之也有偏爱失当之处。
谢万的兰亭吟咏包括五言诗、四言诗各一首。其诗云：
司冥卷阴旗，句芒舒阳旌。
灵液被九区，光风扇鲜荣。
碧林辉英翠，红葩擢新茎。
翔禽抚翰游，腾鳞跃清泠。
肆眺崇阿，寓目高林。
青萝翳岫，修竹冠岑。
谷流清响，条鼓鸣音。
玄崿吐润，霏雾成阴。
孙统、郗昙、王玄之等，也各有新作。
春风吹散诗酒之气，飘浮于山色之中，流水传友情于葱茏之上，彼此呼应，人间的高雅酬答与自然的兴旺生气相互融合，天地间一时热闹，不必一一记述。其时献之方九岁，他在父亲身边坐了一会儿，就到溪涧中玩去了。众人呼他，他不理不睬。这孩子自小娇惯，养成了恃才自傲、孤芳自赏、自视高标的品性，谢安曾赞许他的寡言，后来也直评他的行为有拿捏造作之嫌——高贵过分，便失于流俗。
献之在幽静处玩了一会儿，又回到众人那里，他向父亲诉说了林子里各种好玩之物，还带回了一些野花和石子儿。羲之正要与幼子打趣说笑呢，一只酒杯居然在他们面前停驻了。王献之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也没有作诗，却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孙绰叫好。羲之却说：小孩子，莫令其逞能于杯觥之间。谢安说：逸少教子，何其严也。羲之小声感叹：聪而甘于简朴者，是为大智。慧而不甘于淡泊者，是为浮萍。
流觞陆续，一而再，再而三，众人越发兴奋，大有一发而不可止的样子，就连高僧支道林都觉得如此饮酒赋诗煞是快活，竟忘却了他须臾不离口的布道事业。待众人都献了诗，酒意也有了七分八分，此时已是当午，便稍作休息，以遣倦意。
小憩时，孙绰提议将今天的诗作各自写下来，也好留个册页。谢安说是个好主意，支道林也鼓掌叫好。于是大家便各自就了笔墨纸张，将方才吟诵的诗正经写了，交给监酒人。监酒人将各位的诗作收在一起，算来有三十七首之多。谢安提议（假定是他说的吧）：今日雅集，得诗不少，且不乏佳作佳句，若是各自拿回，难免有形只影单、落叶无绪的味道，枉费了今日精神。依我看，大家共推一位贤者，将诸位大作收结成集，装订后人手一册，纵然灌木野花，到底是个景致嘛。
众人一齐赞同。孙绰问：将何以名之？谢安说：因地而名，不妨号之为《兰亭诗集》。众人又是赞同。谢安又说：人有冠冕之美，雁有领衔之歌，此集乃众人和声，若有君子为之序，方称全美啊。本人提醒各位贤者：不妨请一贤德之人给此诗集撰一篇序，记述今日之事，非为传世，聊志今日情形也。谢安的这个建议再次获得了众口一词的称赞。
于是，谢安推举王羲之为该诗集作序。他说：此事非右军不可，别人不必掠美。窃以为，内史文笔俱佳，为今日之事多劳，责无旁贷，诸位以为如何？孙绰当即附议：右军德才兼备，又是长者，此事非将军莫属。王献之此时十岁，跟在父亲旁边，也拍手支持自家老子。王羲之面带几分微醺，自觉责无旁贷，便笑吟吟答应下来：诸位且去游玩，待我稍作斟酌，须臾便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