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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银行

路过菜场,亚伟忽然来了灵感。早年初进银行,亚伟就是在食堂负责买菜。对菜场,他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亚伟走进去,买了一包猫鱼。买了猫鱼,再走近双奎时亚伟心里就有了底。印象里双奎有只猫,到哪里他都会带着它。正是这只猫,现在给了亚伟周旋的余地。

亚伟一直不了解双奎的家庭生活,到底谁是他老婆,其实这是一个迷。彩云直到最后也没和双奎领证,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有人发现彩云用电话线把自己勒死在了灶台上。大家一直在传说双奎有一个儿子,但这个孩子是不是就是小八路,没有谁能确定。有一次同学聚会,有人说他儿子车祸死了。这个消息当时没怎么被重视,因为在更多人那里,双奎就像随风而过的灰尘,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再后来,说起双奎的时候,这件事就真成了灰尘。随着他生意越来越大,居无定所,对大家而言,灰尘淹没了他的整个家庭生活。他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所有人从来不问,他也绝口不提。绝口不提让他既远离大家,又和大家非常紧密。他笑嘻嘻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身上布满神秘和让人暗羡不已的光环。同样他绝口不提的,还有他的生意。而有关他期货上翻天覆地的故事,是黄坚告诉亚伟后大家才知道的。

黄坚是双奎的债权人。关于双奎负债的消息,最初亚伟就是从他这里听说的。双奎负债的消息让人惊奇。当时双奎春风得意,财源滚滚。他把工厂送给亚伟,还撕掉了亚伟和亚东借他钱的借条,债务早已与他绝缘。那一天双奎打电话叫亚伟和亚东过去。他的房子在一楼,有个院子。高兴的时候他会叫大家过去下军棋。四围大战。亚伟和亚东走进院子,看见平时下棋的石桌边上站着二个表情麻木的人。走进里屋,黄坚站在那儿。黄坚在吸烟,眯着眼睛打量亚伟他们,有一波寒光在烟雾里闪过。不等亚伟他们开口,黄坚就说道,双奎要借钱。双奎坐在暗处,举着左手,笑还在,但云淡风情了,满脸煞白。屋子里很暗,窗帘几乎全部拉上了。六台电脑在双奎带转角的办公台上梯次排开,屏幕上银莹闪烁。2000万,双奎的声音有些闷,象风中木鼓声。立据吧,黄坚站起来,把一张契约推过来。亚东跟了一句,哪来那么多钱。话里有怨气,还有不甘心。

抵押,把工厂抵出去借钱还他。双奎的话干脆决绝,没有半点停顿。他的话让亚伟惊颚,却无半点招架之力。噩梦在重演,上次被法院封门的景象再现。厂早就是亚伟他们的厂了,可双奎这话,就好像这厂从来没属于过亚伟他们一样。等亚伟和亚东都签了字,黄坚才一摆手,院子里的人几乎在他手落下同时,从双奎举起的左手上取下了什么东西。不及细看,他们已经收起。亚东勃然大怒,从背后推了黄坚一把,你还是人不是人?院子里的人冲过来,手抵在腰间摸家伙。黄坚身都没转,低着头制止了他的打手。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黄坚低头说道,72小时限期,我已经陪他陪了70个小时。他举起手,亚伟这才看清他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上夹着一个钢制的套箍。亚伟一惊,这是社会上人人生畏的阴阳扣。机巧就在锁着人的骨头,痛却在神经里。不要说70小时,即便七分钟,一般人都受不了。亚东松了手,收钱归收钱,你弄这些折磨人的东西做啥?

黄坚转过身,朝双奎抬了抬下巴,你问他。

双奎指了指屏幕,呵地一声,木壳壳地一笑说,我当行情能帮我扛过去。那样就不要麻烦你们了。

这就是江湖。黄坚扔下二万块钱,你们带他去医院吧。

双奎接了一句,这是期货。双奎这话有些突兀,但是深刻,要过许久亚伟才明白过来。

至此亚伟才知道,双奎这些年财富滚滚,都是缘于他跟着他舅舅在做期货。后来直到粘在双奎的坟前。亚伟再看这段场景时,他才悟出了双奎最后结局的必然性。

为了重续梦想,回辛店继续办厂,双奎和顾矿长就有了分歧,为此顾矿长一度收了他的财权,关了他的帐户。但是经营环境险恶,加上陈梅贞一直相劝,双奎把工厂交给亚伟,终于重新踏上了期货的征程。但是事过境迁,顾矿长已经不能像先前那样全力支持他了。顾矿长对他有了戒心,而且对他的操盘能力有了疑问。双奎发现自己和娘舅的分歧在扩大,要不是陈梅贞一直在从中斡旋,他会拂袖而去。他下决心独立操盘。他瞒着亚伟,抵押了工厂四处借钱。但是操作并不顺利,而且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又已经负债累累了。是工厂,还是充满自信和向往的独立操盘成了他期货生涯,或者是整个人生的转折点?恍惚里,仿佛生命在轮回。

然而更为不幸的是亚东,他在双奎期货下坡路的转折点上,借了高利贷,搭上了他期货末班车,一败涂地。因而最后覆灭的,就不是双奎一个人,也不是在期货上输了点钱那么简单了。中国当时没有期货法,因而那段时间的期货非但覆盖了人生,还最后超越期货人的人生,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生课本。让后来人读起来心血卉张,倍感交集。真是成也萧何败也何,当时亚伟还只认为期货最多使双奎多一次成败之间的沉浮,一点没料到后来惊心动魄的波澜,不光栽了双奎,还彻底改变了他和亚东的人生。

后来危机是从亚东向双奎拜师学期货开始的。从医院出来,双奎有一个指头骨裂,本来要住院做手术,但双奎不肯,他要盯行情。他说这几天行情百年难遇,亚伟说那手不痛吗?双奎说,想想行情吧,行情面前就没有痛痒了。他显然想点化亚伟,于是继续说道,做行情的人都是麻木的。赚点钱亏点钱就高兴难过的都是小儿科,不能算真正的期货人。过程,在行情过程里沉浮,一个字,过瘾。这就是全部。他这些话,让人似懂非懂。亚伟说那黄坚自己手上的阴阳扣怎么不解下来?双奎看看亚伟说,江湖上,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话意味深长了。亚伟在想,黄坚莫非也借了别人的钱,院子里的打手,盯的其实不是双奎,而是黄坚?!

医院回来的路上,亚东一路无语。回到双奎房子里,下午LME开盘了。亚东张着嘴看行情,屏幕上红红绿绿的数据象彩色大米填进了他嘴里。在那个黄昏,亚伟觉得正是这些彩色大米改变了亚东的人生。我要做期货,亚东先是小声说了一句,然后一拳头砸在了台子上。我要做期货,他对双奎说道,你好人做到底,教我。亚伟很惊异,以为自己听错了亚东说的话。

见双奎没有睬他,亚东又说一遍,认真了。双奎头摆了一下,想看亚东,但视线终究没有离开电脑屏幕。过三天,你再找我说这话。

回去的时候,亚东问亚伟,双奎说三天是什么意思?

亚伟说,恐怕是叫你多考虑考虑吧。你怎么想到要去做期货的呢?

亚东“切”了一声,我最讨厌这种装逼的人,我说做就做了,再过10年也不后悔。

亚伟说了句隔行如隔山,没想到招来亚东一顿苦诉。

隔什么行,也比做私人银行强。亚东学金融,但一直对民间金融吃不透。他无法概括影子银行,反而把地下钱庄的非法高利贷叫私人银行。他说,做银行的苦你最清楚,凭什么他双奎一个人赚钱。

你不是还有实体,想东山再起吗?

实体?这是做实体的时代吗?一乱百乱,唯有横刀斩了乱麻,重起炉灶。

名为重起炉灶,但话沮丧了。比比当年的风华正茂,盛极一时,再看看现在,亚伟就觉得亚东已经不是当年的亚东。是亚东颠覆了现实,还是反过来,是现实完全颠覆了亚东。

过了三天,亚东又去找双奎。这一次双奎头也没抬。你去找黄坚,双奎说,你去跟他学。亚东“嘭”地摔了双奎的茶怀,茶怀里隔夜茶叶顿时四溅。亚东说,你不把我当人是吧?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人。

隔夜茶溅在双奎鼻尖上,可他仍旧头也不抬,语调沉缓道,我从来就没把自己当过人。

亚东正待发作,猛语塞。拳头在手里松合几次后,鸣哇一声,哭了起来。厂你要就要,不要就扔。人你要就要,不要就扔,你连你的骨肉也不是你的……亚东语无伦次说了一大通,忽然轰隆通一声跪下来,抓住双奎的裤子,眼泪鼻涕,伴了委屈就全上来了。

亚伟很惊讶。尽管他现在很少和亚东接触,即使有不可避免的交流,他也是极其漠然。连林岚最后葬礼也没有出席,对亚东,亚伟从心底里已彻底断绝了兄弟情谊。细细想想也是,亚东是个养子,与他父母,与他并没有半点血亲关系。一辈子寻亲末果,事业如日中天时横遭催残,何止一个委屈了得。亚东的悲哀,像一个人吃了哑药,太突然了,天还没亮,出来吃口茶,就发现自已说不出话了。心里全是泪,但还硬挺着,没的人,也没有时间倾诉。这样的眼泪,是一辈子的,是对母亲的,是软弱无力的委屈,也是更坚硬的恨。

在亚伟看来,即使亚东这辈子没有过母爱,但对林岚,总也没有深仇大恨,血海深仇。死者为大,林岚死了,见一面,磕个头总也应该吧。从小到大,养育之恩还可以算的吧。可是没有,在亚东心里只剩下了仇恨。亚东寻找自己的生母,几十年没能如愿。他不来见林岚,也许当时他正处跑路的困境;也许是童年的遭遇,在他内心深处生成的对母爱的仇视和宣泄,不光对林岚,也对所有女性。亚伟记得亚东曾有过一个孩子,但是亲子鉴定显示,那个孩子并不是他的。最后他逼走小珠,在焦点又遭遇了另一个传奇女人秋秋。见证了秋秋惨烈的遭遇后亚东再也无法恋爱了。他这辈子,一直在女性,以及对女性的纠结和被纠结当中扭曲,被生母遗弃,被养母放弃,被高利贷女人叶腊梅深深影响,被小珠背叛,还有秋秋的血腥,女式自行车,女厕所……这些生活让他不安,没有安全感,让他终于拒绝女人,最后,甚至,正在失去人性。亚东身上只剩下了仇恨,对谁,对什么都是仇恨。这一点,只有亚伟一个人能够看得清楚。在杨肖鸣和卢林申那里,亚东借了十个亿贷款,一连开了三个高利贷公司,随后跑路逃债,那是对整个社会的仇恨宣泄了。现在跪在了双奎面前,又怎会是服软,过普通人的日子了呢?他还要折腾,用从未有过的泪水拜师学期货,这又是一种怎样的仇恨,最后又会伤害谁?亚伟一阵惊愕,心里凉嗖嗖的。

这时双奎忽推开键盘,“嚯”地站起身,脸上的招牌笑容蕩然无存,了无痕迹。像被亚东逼急了。亚伟当他要发火,这时候“喵”地一声,一只黑白相间的狸花猫悠悠地踱着方步过来,转移了亚伟的注意力。

这是亚伟第一次看见这只猫,猫的出场有一种沉静的震撼力。双奎被高利贷折磨这些天,这猫应该一直没饭吃,可它怎还能这般优雅?猫走过几步,纵身跳上电脑台。只见双奎抽出手,很有默契地从口袋里抓一把东西,放在了桌上。猫甩了甩头,蹬蹬脚,然后不紧不慢地吃起来。它的吃相很从容,毫无饥饿之下的失态。

双奎拿过一张纸,食指在嘴里一咬,便开始在纸上写起来。写完,他把纸递给亚东。念,连念三遍。签字,签了我带你。

亚东慢慢站起身,念道,从此之后我和双奎永远断绝朋友关系。亚东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声音一遍比一遍小,念完后他迟疑了一下,随后把指头放在牙齿间一咬,边说边写,不做朋友做师徒。然后签名。

笑容这时候回到双奎脸上,犹如最后一道晚霞,绚丽地挂在黑暗里,凄楚得很。在那一瞬间,他的神情让人震惊。连笑容也没法掩饰他的苍凉和绝望。他划掉了亚东添写的字,说,你好端端的高利贷生意放下不做,来选这不是人做的勾当。现在你既然选了不做人,还讲什么师徒人情?

高利贷和期货,还是有区别的,期货不要求人。

哈哈哈,双奎笑得很勉强,能听见呛出的苦楚,但终究是一阵大笑。笑过了,猛然正色,脸绷得比铁板还硬。说,你记着,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亚伟看见,亚东在双奎说完之后点了点头。那头点得过于认真和虔诚了,就要不是一个苦大仇深的孩子终于盼到了救星,那就是一个表演过头的演员。还有亚东说什么期货和高利贷的区别就是不求人,难道亚东真会那么肤浅、低幼,而双奎就信了吗?眼前的一切像虚幻的迷雾升起,仿佛他们在话语之间就已互构了一个阴谋的迷局。这样的迷局,最好他们心照不宣,相互心知肚明,否则必定会有一方惨遭敌手,结局惨不忍睹。

可是,所谓亚东向双奎拜师学期货,又会是一个怎样的阴谋,怎样的迷局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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