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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银行

亚伟没想到,永嘉的养老院会不在永嘉。民政局的汽车带他走出了好远好远,都快到辛店了。永嘉养老院他不认得,但路他认得。这里没有他不认得的路。当年初进银行,每天到郊区买菜,辛店周围四通八达的路他都认得。城市虽然发展了,当年的地标建筑也已消失,但路依然故我。路边青草依依,都在向他这个老熟人打招呼呢。一路过去,习旧的温馨里,却是一种异样的情绪时断时续,到了路口,忽然感到压抑,眼前一片血色。那熟悉的路段,路段的转角,一滩殷红的鲜血,也许还有浑白的*,倒地后歪曲瘫软的一条腿,以及骨折后让人不快的外翻手势……竟然都是内心深处最鲜刻的画面。画面之新,就像刚刚脱离画笔。

来到敬老院,即使这里已经有了喜根造的别墅,即使已经配套了最时尚的园林,却依然无复掩盖那一天早上,他驾驶小货车时黎明血色的刹那,那个倒地的孩子。有如晨曦里不明出处的一缕轻烟,一吹而过。倒在他车子后面,无声无息,灿烂了一片草,成了草丛中艳红的苜宿花,开放到现在,闪进他眼里,成了他内心深处一幅色彩绚丽的画,鲜艳如初,无以相忘……亚伟怎么也没想到,永嘉的养老院会造在这里。

生命是一种启示,无时不刻不在造就这样一种气势:生活互为因果。只要有因,就会有果。躲多久,躲得多深也没用,越久越深,相报越烈。有时候还以为真躲过了,可是不经意之间,就在最不相干的事情枝蔓里,盛开出艳丽的花朵。都说花越毒越艳丽,相报也是这样。只有最残酷的报复才会在最不经意之间直达心底深处,措手不及的时候发出致命一击。当年他离开食堂,怎么也不会想到喜根会在他撞死孩子的地方给老人盖房子,而这些房子会用一个慈善的主题,微笑着,血红地等他归来。

仪式上,民政局领导发布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热烈的掌声中,亚伟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手里拿着镀金的钟摆和林岚的遗书,逆光看着太阳,仿佛穿过时光,紧盯着一面历史的镜子。他从没听到过被他撞倒的孩子的声音,可现在他听到了。他不知道那孩子长什么样子,可他能看见瞳孔。那是一对盲瞳。盲人的眼睛睁着,瞳孔却被一层衣膜覆盖后灰白灰白的。看上去,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顽固不绝地杀出着对光明不甘的期待。出来混,早晚要还的。他吓了一跳,这是毛大说过的话。他只见过毛大一次。毛大吞了刀片,他去医院里是去劝毛大的,但毛大对他说了三遍这样的话。这是毛大的口头禅。毛大的话,是说给他的客户听的。那些沾了刀款的人,都听过毛大这话。盲瞳面前,亚伟想自己原来早就沾了刀款。

隆重的仪式上,少先队员把鲜艳的红领巾系在亚伟颈上,一群老人围住亚伟合影。福兴在左,毛狗在右,一个手拿钟摆,一个展开林岚遗书。亚伟手上,是鲜红的捐赠证书。

在少年和老人当中,亚伟一度忘记了现实。所以当纪委的电话到来时,他的心一颤,随后阵阵凉意。电话是纪委张书记打来的,他向张书记请假。因为说了母亲的葬礼,张书记就不好再说什么。可话锋一转,张书记说,听说余小平案件有所突破,你还写了专题报告。亚伟想也没想就说是的。那时候,那份写给专案组的材料就在他口袋里,他每时每刻带在身上,只要一得空,都会改一改。他改得很认真,他要用最精刻的笔法,写出高利贷之痛。林岚出事以来,他更加勤奋,改了又改。他发现这样做,不光忘记了林岚之死的苦楚,还抵消了平时一伏案就随之而来的疲倦。

张书记的电话让他明白过来,纪委找他谈话的内容并不是30万和1000万黑洞。纪委感兴趣的还有余小平、毛大,那么问题所指就不再是亚东和杨肖鸣,而是余小平背后的周琦了。但谈到余小平,难道能够不谈到喜根,不谈到林岚和1000万吗?能够不谈到贷款申请和杨肖鸣吗?林岚死后,他认真看过了那份已收档的1000万贷款申请,上面仿照他的签名几乎可以乱真。可那会是谁模仿他签上去的呢?会是喜根,或者林岚吗?但不管是谁,他才是第一关系人。而由他,牵挂着身后一连串的人,还有,诸如林岚捐赠敬老的荣誉等等。

想到的这些,那放在他胸口的揭发材料猛然一阵抖动。原来心无旁鹭,誓将余小平问题弄清楚的斗志忽然消退,变得软弱起来。世事难料,周期说得对,事情互为因果,自己要揭发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想想材料,想想自己。自己真的准备好了吗?

亚伟捧着鲜红的证书离开养老院时,却找不到马芳了。他转了几个圈,在大门口看到了周琦的背影。他先当自己做梦,随后便看清了周琦的车。他一脸恍惚地转过身子,却看见马芳从养老院客房那边走过来。他劈头问马芳,周琦怎么来了?

马芳说,他来看良依的啊?

良依?

是啊,这里就是她儿子被撞死的地方,她一直住这里,说是守着儿子。我刚才去看她,她人也长胖了。

那一天,老人院秋菊盛开。马芳的话,让亚伟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他在菊花盛大的繁荣下挣扎,却无法浮出花的水面,摆脱菊花的重重阴气。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客房门口,窗户那边有一道光亮闪过,他看见良依转过脸来,朝他看了一眼。是平平常常的一眼,却五雷轰顶,震得亚伟魂魄出窍。七月二十六日,这个日子他再也绕不过去了。那一刻的闪亮已经确认,他撞死的,就是她儿子。

七月二十六日,这个史上最黑暗的日子,在良依注视下变成了最闪亮的日子。多少年来,他把这个日子沉没在黑暗的心底,一次又一次地往黑暗的柜子上加锁,为的就是不让这个日子再见天日。七月二十六,是当地黄母娘娘招女婿的日子,当地人大办筵席,办酒留客,每家每户是一年里最热闹的节场。良依负责买菜,她一大早起来,把儿子弄醒了。她带着儿子买菜,东转西转,儿子转丢了。他的小货车出现时,良依的儿子正在追逐曙光里升起的蝴蝶。孩子太专注了,喜悦和幻想血一样洒在他稚嫩的脸上,他张着嘴,把生命最后的气息喷向空中,最后“嘭”的一下,稚嫩的生命戛然而止。幻想起飞升空。一直飞上去,壮志凌云。。。。。。黄母娘娘的喜酒办成了丧宴,可谁能吃得下这追逐蝴蝶的寿饭?看见孩子的尸体,良依当场昏死过去。抢救过后,已经再没有泪水,满嘴白沫,脸皮蹭地,鲜血淋淋了,却向往和憧憬地笑着。羊牵疯病人的笑,永远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垂涎当中,唯有看她受罪的人承受痛苦。泪水洗涮心灵的时候,闪过对她的内疚和负罪感。沉痛之余,周琦深深觉得是自己欠了她的。

那时候周琦在郊县任职,一直不能守在良依身旁,所以良依连买一个菜,也要把儿子带在身旁。周琦决心来弥补良依,无论她提什么要求都满足她。他没想到的是良依要给余小平办贷款。但是只要他不同意,良依就会犯病。良依会说那是我们的儿子。是儿子在摘周琦的心,让他一次次答应她,帮余小平去银行贷款。而她帮余小平,仅仅因为欠了儿子的。她的儿子也叫小平。所以余小平每次娘姨娘姨地叫她,那就是一次次在她心田上的滋润,感动以及负罪感的释放。

良依的一瞥,闪电一样划过,震慑了亚伟。因为孩子,亚伟深深觉得自己欠了她的。那样的闪亮,不是照射,而是一种强烈的吸附。八爪鱼一样抓住他,把他的五脏六腑往外扯。良依的注视,让亚伟第一次看到了孩子的注视。那样的注视并不专注。似是而非,甚至并不在看他。一对盲瞳,失去角膜的瞳孔覆盖着一层衣膜,灰色,哑光,宁静,却是在控诉。是肃杀的吸引力。这样的盲瞳,钩子一样扎进人心,绞痛之下亚伟让自己不得不也变做一对盲瞳。盲瞳让他内心安定下来,盲瞳对盲瞳,犹如戴了一副墨镜注视对方。良依的一瞥,汽笛一声长鸣,内心的隧道却因此全部照亮。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毛大的口头禅再次在耳边响起。刀款就是人情,沾上,就休想还清。他欠良依,还欠杨肖鸣。欠了就要还。他抵制周琦查亚东,拼命追查余小平,难道就为了还欠杨肖鸣的?可一旦把余小平的材料交给纪委,揭发了周琦,那对良依,非但旧债未还,又将欠下新债。

良依丧子,若再没有周琦照应,那在菊花的群芳里,她又何以不独自凋零落败,溅泪倾残。。。。。。菊花下亚伟明白了,“抬会”帮主毛狗为何要与余小平断绝父子关系。刀款无法清偿,人情更是如此。人情的刀款欠了,还不能还,越还越欠,永远没有解脱那一刻。刀款是命,一切命中注定,不是你选择不选择,而是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比如喜根去借毛大的钱,杨肖鸣提拔他当行长,他莫名其妙撞了良依的儿子,周琦到银行工作。。。。。。这些貌似可做多项选择的事,结果却无一不像一滴水滴进了油瓶那样,准确,宿命,无可选择,互为了因果。一声长鸣声下,良依的一瞥再现。盲瞳贯通盲瞳,不再是哑光的肃穆,而是一记呐喊。沉闷,却透彻。那是一种心愿的了结,成为了归宿。

回到辛店当晚,张书记打来电话。亚伟沉吟了半天才答复张书记。他说稿子还没有好,证据有问题。余小平的情况与实际不符。他没有听清张书记最后的意见,他拿出了自己胸袋里的稿子,一把接一把,撕得粉碎。他撕得很慢,花去的时间,他似乎觉得已足以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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