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女
等了一阵不见任何回应, 侧耳细听，里面只听得嘈杂的喧嚣, 似叫似嚎，似哭似闹, 间或有大笑声，不知道在干什么，倒极像是一群人在撒酒疯。
庞英说里面只有皇帝和大臣，还邀请了一些举子参加, 禁军又只守在外面, 宫中似乎并未发生惊变啊。
林显来得匆忙, 一丝情况也不明, 有些犹豫要不要硬闯。
忽闻得一股焦味儿，再借着火光细看, 墨蓝色夜空中, 隐隐有流动的滚滚烟云从太和殿的房檐下溢出来，飘摇直上霄汉。
林显暗道声：“不好！”当即下令强行撞门而入。
太和殿门外的丹陛左右两边各有铜龟、铜鹤各一对, 又有铜鼎一十八座，身量高大且十分笨重, 这些统统都是现成撞门砸墙的工具。
士卒齐声发力，抬着那些铜鼎便狠狠撞向太和殿那两扇压得死沉的朱漆大门。
不出一时三刻，大门轰然倒塌。
附近禁军已尽皆控制在手，影便也带着众人爬下房顶，第一时间直奔太和殿。瞧见大门洞开，青莲等人一边跑得狼狈, 一边大喊：“救火！快救火！”
影已经跑去找水。
丹陛上除了龟、鹤与炉鼎之外，殿外两侧的红墙根下还各有一十八口鎏金铜缸。这些缸腹宽口收，容量极大，重逾千斤，且装饰精美，两耳处还镶有兽面铜环。此缸称之为“吉祥缸”或者“太平缸”，里面永远都蓄满了清水，为的便是在太和殿发生火情时能够及时取水灭火。
所以，水很好找。
众人于是齐齐动手，直接将太平缸抬入殿内悉数倾倒。很快，火势就抑制住了。
大火一灭，殿外的人就忙着往内抢，殿内的人则拼命往外跑。
因救火及时，殿内的人大多安全无虞，只是个个被熏得够呛。铁栅栏一倒，几乎连滚带爬的扑向大门外，然后不管不顾的仰躺在地上望着天，张大口狠狠的呼吸着那救命的空气。
一百来号人，硬是四仰八叉的在丹陛上躺得横七竖八，跟夏日院坝里纳凉一样。那些早一步从房顶上跑出来的人看见这一幕，感同身受，忍不住暗自抹泪。
这会儿跑出来的人大多都是武将，瞧见同僚在哭，此刻性命已经保住了，不免心情大好，忍不住就与其调侃起来。一时间，殿外居然和乐融融，完全看不出众皆才经历了一场毕生难忘的惊魂之夜。
林显好不容易才挤入殿内，终于看到离炎，同样完好无损，先松了口气，这才将太和殿快速环视一眼，然后慢慢靠近她。
那把火尚未危急殿中的栋梁，只是墙壁和天花板大面积被熏黑了。这也多亏得太和殿高大，才使得大火未能烧到上面去，否则这座华美灿烂的屋宇定然已经不复存焉。
离炎抱着黑莲呆呆的单膝跪在地上，周围围着一圈活人，青莲、金莲、庆云、楚玉等，个个神情哀痛又凄惨无比，发焦衣破，遍体鳞伤。
仍有些热烫的金砖地板上躺着数十具尸体，部分已经烧成了焦躯。
极目再远望。
离鹂闭着眼背靠须弥座坐在地上，下半身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地上还流了一滩血，触目惊心。然而她的嘴角擒着笑，有些得意的、带着胜利意味儿的笑容，神色如此安详，好像正在做一个香甜无比的梦。
有那一直滞留在殿中侥幸逃过一劫的大臣走过来，将后来发生的一切详细告知林显等人。众人听完后，整肃衣袍朝离鹂跪下，无声叩拜三下。
起身后，大家看看仍旧抱着黑莲瘫在地上一语不发的离炎，默契的没有去打扰她，各自三五成群，走到角落里低声喁喁。
左右丞相和着几位朝廷重臣则走过来，邀请林显、金莲和青莲等离炎的几个亲近之人到一旁去说话。
林显却摇头道：“两位相国大人，你们要商量的事情，林某还是避嫌的好。”
他自然明白这些人来找他要商量什么事情。
他不参与讨论，目的是不想让文武百官以为他带着兵马来勤王是离炎的主意。参与了，他们只会看他的脸色说话。不参与，这些人才会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意愿。无论他们商议的结果如何，他都不想给人留下武力威胁的把柄。
几个人只好由他，自去商议去了。
林显看看离炎，她垂着脑袋抱着黑莲，保持一动不动瘫坐在地的姿势已经很久了。他暗暗一声叹息，走过去轻声道：“我让人来为他……”
“不，等等！”离炎语气急促道，“他还有话没对我说完，等他说完了，再将他，将他……”
她说不下去了。
“好。”林显十分爽快的应道。
他没有勉强她，以免她更加难过。
林显转身离开，另行叫了两个侍卫过来在她身边伺候，自己则开始安排手下人准备离鹂的后事，又让人来将太和殿中的遗体小心搬运出去，还叫人去通知家属……一应善后事宜他都接手过来，安排得妥妥当当，叫所有人都安了心。
那几人很快就商议完毕，祁文领头，带着众人走过来道：“王爷，大行皇帝龙驭宾天，虽举国哀痛，然则时值内忧外患之际，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恳请您继承大宝，即日就登基为帝！”
说着，人就要带头跪在她面前。
离炎也没抬眼，目光毫无焦距的盯着地面，不咸不澹道：“丞相大人，请你们不要跪，否则我只会认为你们这是在故意为难我！”
她语气中表现出来的强势令祁文十分为难，她只得微弯了腰身，呐呐道：“那，那老臣刚才说的事情……”
离炎澹澹道：“我早就决定不问政事了，还望诸位另择皇帝人选。离氏嫡系若选不出好的，你们可以看看旁支是否有合适的人。要是仍旧选不出来，你们再想想其他的法子。其实大多数时候，这个位置上坐的人不过仅仅是个意思罢了，姓不姓离无所谓，因为坐这片江山的也永远不可能是一家之姓。改朝换代，这是世间永恒的规律。可于我而言，它只是一个牢笼。”
“王爷……”
离炎长长的叹了口气，说：“我想静一静，你们自去商议去吧。”
祁文只好看向青莲，道：“还望杨公子能劝劝王爷。你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未来的国之栋梁，可以代表大家说话。”
青莲便走上前来，对离炎道：“各位大人的意思，我和妹妹金莲也是赞同的。离炎，我们皆认为没有谁比你更合适坐上这个位置了。尽管你说的话有些道理，江山易主乃是……”
“毛毛！”一道惊喊从殿外传来。
影背着个血肉模煳的人跃进殿中，身后跟着跌跌撞撞的晏小山。
“毛毛，胡大人说有话想跟你说！”
“晓珊？！她还活着？！”
离炎勐然醒过神来，抱着黑莲站起了身。
金莲适时伸出手去想要将人接过来，离炎乍然见到一双血迹斑斑的手往她怀中来抢人，倏地一惊，便本能的躲开了她。
还抬头狠狠一瞪。
结果看清楚了对方面目，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金莲看看自己停在半空的那双手，血迹尚未干涸，看着着实有些渗人。她便往自己衣服上使劲儿擦了擦，方才再度伸出手去，望着离炎道：“放他离开了吧，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抱着他。”
离炎：“……”
离炎泪眼朦胧，缓缓将黑莲交到金莲手中。
然后忽然想起什么，征询道：“让他进你们杨家的祖坟吧。”
“当然。”金莲说。
她红着眼眶，小心翼翼的为黑莲拂开额前和脸颊上的乱发，又说道：“他一直都是我们杨家的人，至死也未堕杨家英名。”
离炎心中甚慰，勉强挤出一个笑，这才转身迎接来人。
胡晓珊趴在影背后一动不动，耷拉着两只胳膊，后背衣服和着血肉已经溶成一片。
离炎哽咽道：“放她下来吧。”
说着，伸出手去想要接住她。
才送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一旁的晏小山却双目通红的说：“还是别动了，我怕她坚持不住……”
离炎的心遭到狠狠一击。
时间不多，她忙弯腰凑过去，轻轻呼唤：“晓珊！晓珊！”
胡晓珊没有任何回应。
晏小山抓起她的一只手抵在唇边亲了亲，再贴近她的耳旁，轻喊道：“晓珊，你醒醒！你说你想要跟离炎说句话，她现在就在你的面前！”他紧了紧她的手，“醒醒，快醒醒啊！”
胡晓珊的眼睫终于动了下。
晏小山忙摇了摇她的手，又道：“离炎就在这里，你有话就跟她当面说！”
离炎也赶紧喊：“晓珊，我在！你想对我说什么？！”
胡晓珊缓缓睁开眼来，先看到晏小山，嘴角几不可查的咧了咧。目光微转，便见到了离炎，嘴巴张了张。
离炎忙将耳朵凑过去。
胡晓珊说：“离炎，你要是不做皇帝，我死不瞑目。”
“……”离炎慢慢直起了身，“你这是何苦？”
然而胡晓珊已经永远不会回答她了，她无声的合上了眼帘。
“晓珊她，……可还有其他的遗愿？”
“没有了。”晏小山说，“她将我骗回长安时就说过，从流放之地爬着回来，已经觉得这辈子值了，至少没有死在外面。得还长安，此生无恨。”
所以，晏小山从前的问题也解答了吗？
他曾经对她说，他想要问问胡晓珊，她恨不恨他？
她不恨他了，再度回到长安后，她已经没有遗恨了。
只因为胡晓珊认为自己新生了，原来的胡晓珊早就已经死了。
她在雁门关的时候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所以，“你这是何苦？”其实这个问题，胡晓珊早就回答过她了。
她回来做这一切，只为了寻仇，她再未想过为自己而活。
“王爷，答应我等吧，国不可一日无君?龋 逼钗木苫爸靥帷?br>
殿中已经进来许多大臣，这一回附和者甚众，纷纷恳求离炎登基称帝。
离鹂不仁，百官深恶痛绝。与之一对比，离炎不仅德才兼备，更重要的是体恤臣民，善举深入人心。于是，满殿皆是希望她做皇帝的呼声。
“你问他人何苦，可你又何苦？”青莲道，“不做皇帝，也不做王爷，逍遥自在是你的权利，然而你却一次次出面维护百姓子民，今晚又救了这许多人，挽救了大离国的根基。你这又是何苦一定要拒绝呢？”
“做了皇帝，要守住玉门关，要收复雁门关外失去的城池，要令百姓安居乐业……你要办起这些事情来，可说是事半功倍啊。”
“我，……可我志不在此啊。皇帝是一道枷锁，你懂吗？青莲。而且我还有十一皇妹和十三皇妹，她们现在虽然年幼，不过几岁，但是都很聪颖……”
“没有了，都没有了！”有人高声道。
“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秦王还不知道吧？宫中几位皇女皇子都在一两月之内全部莫名其妙的死了。”另一大臣接着说道。
离炎惊住：“怎么会死啊？！”
“十一皇女据说是她自己贪玩儿爬上树去，不小心摔下来，摔死了。”
“不知道那棵树有多高哩，服侍的宫人也都耳聋眼瞎了吗？微臣从太医那里打听到，人都摔得粉身碎骨了！”
“反正众口一词都说是八岁的十一皇女自己硬要爬上去的。”
几个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道。
“十二皇子腊月天掉进御花园的芙蓉池，宫人找了几天没找到，后来冰化了，看见池中一具泡胀的浮尸，身量大小跟十二皇子一模一样。至于那位十三皇女，据说晚上做噩梦，吓死了，这都能行？”
……
说到最后，众皆愤怒已极。
再一个大臣叹着气说：“还有年龄稍大的八皇子和最小的十四皇子，尽皆死于非命，具体情况不说也罢。唉---，连男孩儿都不放过。总之，如今的离氏，只剩了秦王您一位皇女了。”
离炎：“……”
离炎看向躺在龙椅中的离鹂，她好像睡得深沉，仍旧那么可爱的面容，嘴角竟然还扬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谁能想到长得这么无害可爱的女孩儿，会是那样一个可怕的杀人魔呢？
突然想到什么，离炎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随手抓着一名大臣的衣领喝问道：“七皇子呢？七皇子离若呢？他怎么样？！”
其余大臣忙回道：“七皇子无事！请王爷放心！七皇子他同周笙出使代国，至今尚未回来呢。”
离炎长松了一口气。
因着精神高度紧张，此会蓦地一泻力气，便浑身发软，差点再度瘫坐在地上。
幸得青莲及时扶了她一把，顺便道：“离炎，你做皇帝乃是众望所归啊。”
众人连连点头呼应。
离炎没有说话，她脑袋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有人道：“王爷，微臣有话要说。”
恍恍惚惚的觉得声音有些熟悉，离炎缓缓抬头，循声看去，“……林显？”
林显直视着她的眼睛，再度道：“王爷，微臣有话要对你说。”
“……”离炎直觉她应该拒绝他说话，可她还是道：“你说。”
“此时的大离国风雨飘摇，人心浮动，急需一个人出来主持大局，安抚天下。而你，才是那个最合适、也最有分量的人选！”
林显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我与你的约定呢？
林显读懂了她眼底的话，一抹苦笑浮现，可很快隐去。重新看她时，眼中只有决绝的坚定。
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离炎暗暗叹息，闭了眼，闷声问道：“你怎么会回来的？”
林显道：“你离开后，我就接到了刑部尚书胡晓珊胡大人给我的信，她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信的末尾，她说，不成功，便成仁。”
离炎：“……”
所以，胡晓珊她真的是早就已经打算要死谏了？！
见离炎未再开口推辞，青莲趁机跪在地上，以头叩地，口中朗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显随后一撩袍子，同样跪在她的身前，三呼万岁，久久没有起身。
祁文等几位重臣随之跪下。
殿中其余的人眼见这一番情形，跟着立即如山如海般连片跪倒在地，齐声高呼。
声音从太和殿内像浪潮一般推至广场外，所有来勤王的士卒一片片跪了下去，喊声震天，响彻夜空。
离炎怔怔的望着林显拜倒在自己脚下的坚实嵴背，她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到他的心思，无声泪流。
天际边，一线流光飞舞。
破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