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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1942

初冬的风最是无情,它不仅拔光了树枝上的叶子,催黄了地上的乱草,而且还夹刺骨的冷把天和地抹成一片阴霭,把冷向人的皮肉里钉。人受不得这冷风的折磨,便加快脚步,往避风的去处逃,于是,街上就只能看到寥落的行人缩头缩手地匆匆而过,他们在到达目的地时,便迫不及待地用力拍门,拍几下,就缩起脖子跺着脚,门刚开一道缝,就抢身往里挤,仿佛那门是拉着弹簧的,迟一步便会被夹住似的。门贴着进去的人的脊背紧紧关闭,把刺骨冷的风挡在了外面,在寒风肆虐的时候,几乎所有的门都是这般关闭得迅速和严密。

唯有这家的房门,却关得并不紧,总要留出一条细缝,由着冷风往里钻。这家的院门更是敞开了半扇,毫不顾忌冷风和乱舞的枯叶往院子里灌,院门并非没人管,之所以开成这样,是因为这段时间,从这扇门进出的人太多,管门的人不耐其烦,索性就也就开了半扇,反正这家的主人这时候已顾不得对他呟三喝四了。

这是一座颇具气派的宅院,花园洋楼,显示出这家主人非同一般的地位和权势,今天,这家的主人很忙,他从一早起来时,就呕吐不止,因为他忙做这些,所以跟着也忙坏了他的老婆和仆人,老婆忙着找医生,仆人忙着为主人接一盆一盆吐出来的污物。

医生像走马灯似的来了几批,尽都是头顶光环的上海名医,名医们诊了半日,诊不出端倪,便摇着头说,“怪病。”于是推托要取样回去化验才能断定病因,他们一出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医生没有来,特务却来了不少,他们听闻自己的大哥病倒,就像苍蝇一般,黑压压地往这里聚,吵吵嚷嚷地说要看望大哥,俨然是黑帮聚会,把院里院外挤了个水泄不通,也把主人的老婆闹得心烦意乱,于是没好气地沷去一通不管好歹的臭骂,把那些人骂得垂头丧气地散去了。这位病倒的大哥,便是臭名昭著的七十六号特务头目——吴四宝。

眼见快到了中午,吴四宝的病情更加严重,去的医生还没回来,新约的医生也没有到,吴四宝的老婆简直要急出泪。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又来了一位医生,他说他是仁济医院的周医生,受院长委派到这里为病人看病。仆人就把他引到了客厅,医生的衣着很严谨,粗边的黑框眼镜,配一袭白色的长大褂,左手里着黑色的皮包,右手插在大褂的口袋里,同时,他还附有一张很考究的名片,名片上的头街赫然是医学博士,美国佛罗伦医科大学客座教授。单从名片所具备的气势,吴四宝的老婆就已经把周医生当做神一样看待了,她几乎是一路躬着身子把周医生迎进内卧的,边走边说,“周医生,哦,周博士,求您一定要治好他的病啊,只要治好了他的病,多少钱都不成问题,只要您说出个数,我再加一倍。”

周医生的面目很冷峻,他边走边从口袋里取出一副口罩戴挂在两耳上,然后说,“夫人,我要先看看他的状况,在未看到病人的病况时,一切保证我都不能做。”

手又伸进黑皮包里,取出一副乳胶手套,套在两只手上。周医生的冷峻和举动,着实让吴四宝的老婆心里慌乱,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不敢再在前面引路,催着一名仆人上前引,自己却躲到周医生的身后。

到了吴四宝的床前,吴四宝已呈奄奄一息的状态,但神智尚清,原来诺大的像水牛般的身体,卷曲得像一只干枯的核桃。周医生从黑皮包里取出听诊器,按在吴四宝的前胸细听了一会,又用手按了按吴四宝的腹部,略做了些询问,就起身示意吴四宝的老婆到屋外说话,吴四宝老婆的脸早已吓得惨白,一跨出屋,就急问道,“怎么样?周博士,他的病......”

周医生依然一副冷峻的面孔,他说,“从迹象看,他得的是一种很严重的传染性疾病,类似霍乱,恐怕比霍乱要厉害几倍,你们家所有的人都要做好防范,以免病菌传染,他的所有衣物和他沾过的东西都要焚烧掉,在屋里照顾他的人都要像我一样,捂住口鼻以及所有暴露在外的部位,防护一定要严密,否则会传染这所房子里的所有人,而且还会向外传播。”

吴四宝老婆已经萎了半截,怯怯地问,“他……他呢?能救吗?”

周医生叹了口气,说,“太迟了,这样吧,我再去看看,尽力挽救。”

吴四宝老婆千恩万谢了一番,也不敢靠近房门,推说要去做防止传染的准备,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周医生再走进屋里,看到屋里的仆人也一脸恐慌地在门边蹭,显然门外的谈话,她已经听到了,周医生摆摆手说,“你去找个口罩戴上吧。”仆人听了这话,像是被大赦了似的,飞似的出了屋子。周医生又坐回到吴四宝的床前。

“医……生,我得的……是什么病?”吴四宝用很微弱的声音问。

周医生盯着吴四宝,说,“这很难说,我要先问你些问题,然后才能确诊。”

“你问……你问。”

“你听说过阿米巴SH型菌吗?”

吴四宝想了想,说,“没有。”

“没有?阿米巴呢?听说过吗?”

“阿米巴……,没听说过。”

“阿米巴SH是一种毒药,慢性毒药,中了这种毒,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没有任何异状,二十四小时一过,毒性发作,中毒的人会在挣扎六个小时后痛苦地死去。”

吴四宝的双瞳发直,喃喃地说,“这种毒药……,我……我好像有过。”

“有过?”周医生摇摇头,“不可能,这种药是日本人秘密研制的,你不可能有。”

“有的……是有过的,大约半年前,我从一个叫……小林觉的日本人那里买……买到过一小瓶,但是我……我不知药名……叫什么。”

“哦,”周医生点点头,“那么,药呢?”

“药,药我用了,用光了。”

“用了!用来做什么了?”

“我……”吴四宝那张被痛苦扭曲的脸更加扭曲了,“我用在了……仇人的身上了。”

“仇人?”

“是……是仇人,害死我表弟的……仇人。”

“看来你的仇已经报了。”

“至少,报了一半。”

“为什么是一半?”

吴四宝微微摆了一下头,说,“你没有……没有必要……知道。”

周医生冷笑一声,说,“因为你的仇人是两个人,而那晚,你们只看到了一个。”

吴四宝费力地撩起沉重的眼皮,用一双疑惑的小眼睛盯着周医生。

周医生继续说,“大雄是个外强中干的人,意志很弱,在你胁迫下,引着你的仇人去茶楼喝茶,然后,你把毒药放入了茶中,可悲的是大雄也不知道茶里有毒,他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可以被你随时丢弃的诱饵。好在他还有一个够义气的小兄弟,大雄临死前,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他这个小兄弟,这个人的确很够义气,通过青帮和军统之间关系,费尽了周折最终找到了我,于是,我就知道了那个下毒人的究竟是谁。”

“你……”吴四宝急剧地喘息,从嗓子里费力地挤着声音,“你是……大雄的……什么人”

周医生摘下了口罩,冷冷地说,“我不是大雄的什么人,但我却是你的仇人,是那个你想害却没害死的仇人……项世敏。”

“你……给我……下……毒……”吴四宝的喉咙里已挤不出声音,他的眼睛里只有恐惧和慌乱。

“没错,是我下的毒。”项世敏说,“你平日做恶多端,仇人很多,所以在外吃喝时防范得都很严,要下手可不容易,不过我倒是打听出你有一个嗜好,就是爱吃肖老三炸的油敦子,每隔两三天必要吃一次,肖老三我还是认得的,昨天,肖老三的摊子上多了一个帮工,那个帮工当然就是我,你的手下就是从我手上接过去油敦子的,当然,油敦子是好好的,可是包油敦子的纸上已经撒满了阿米巴SH,这种毒就粘在油敦子上送入你的嘴里了。”

“啊——”吴四宝的两只小芝麻眼突然张得很开,从那一对小瞳孔里散放出来的是彻底的绝望。

“也就是说,”项世敏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说,“从你中毒到现在的时间计算,你将在差不多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死去。”

“啊——”吴四宝所有的能够勉强支撑的意志全部崩坍了,他像一具抽走了魂魄的空壳,两只茫然小眼睛仿佛已经探进地狱,被恶鬼牵住,向黑暗里带。

项世敏又重新戴好口罩,俯到吴四宝耳边,说,“我是你的仇人,你也是我的仇人,我把你害人的方式再还给你,也让你好好体会这种被害的痛苦。”项世敏说罢就站起,瞟了一眼挣扎着似要高声喊叫的吴四宝,轻蔑地说,“你省省力气吧,过分激动,只能缩短你存活的时间,趁着这一个小时,想想怎么样安排后事吧,你难道不牵挂你搜刮的那些财宝吗?”

项世敏拎起皮包,向门外走去。身后,是吴四宝微弱的模糊不清的怪叫声。

从内卧到客厅,早逃得不剩一个人,直至走到院子里,才看到了人,是一大群人,几乎集中了这座宅院的所有的人,他们宁肯畏缩在寒冷的屋外,也不敢接近那座有恶性传染病的洋房,吴四宝的老婆正忙着指挥仆人把吴四宝沾过的衣物以及仆人们穿过的衣服,一同扔进一个支在院中的大火盆里焚烧。看到项世敏出来,吴四宝的老婆抢上前,问,“周医生,他怎么样?”

项世敏摇了摇头,把口罩摘下来,连同一双乳胶手套一起丢进火盆里,说,“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吴四宝的老婆就向后晕去,众仆人一起上前去扶,一时院里又乱成一团。项世敏并不理会这里的纷乱,从容地提着黑皮包走出大门,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走到车旁时,后座的车门被从里面推开,他便钻了进去,

车里,为项世敏打开门的是唐编辑,他瞥了一眼吴四宝宅院半敞的大门,问,“怎么样?”

项世敏把黑框眼镜摘下来,长吐了口气,说,“差不多了,这个家伙至多能还撑一个小时。”

唐编辑点点头,对司机说,“开车吧。”

黑色轿车微微一颤启动起来,缓缓地靠向路中心,随即加速向前驶去。

黑色轿车所来到的地方,是一个简易的小型码头,码头上,阿莲牵着阿宝,身后跟着小桂,正在这里焦急地等,看到轿车停下,就迫不及待地奔过来。

项世敏从车里出来,他弯腰抱起了阿宝,拍了拍他的脸蛋,又在红红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冲着阿莲笑了笑,说,“等急了吧?”

阿莲没有回答,也没有笑,只是看着他。

小桂双手搬来一只小皮箱,放到项世敏脚下。阿莲说,“你的东西,都在这里面了,还有几件换洗的衣服。”

项世敏向阿莲点点头,说,“谢谢你。”

阿莲没有应话,仍只瞧着项世敏。

项世敏便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小桂的头,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男子汉了,过两年可以来找我,也当兵。”

小桂点点头,“打日本人。”

项世敏笑了笑,“打,如果那个时候他们还在我们的国土上。

转回身,向唐编辑伸出手,说,“好了,我走了。”

唐编辑握住项世敏的手摇了摇,说,“保重,我希望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抗战已经胜利。”

项世敏一笑,说,“一定会的。”

项世敏左手抱着阿宝,右手提起皮箱,转身向停在码头上的一条小船上走去。上了小船,他放下阿宝,回身向码头上看,他看到阿莲站在最靠前的位置,项世敏向她点了点头,又送去一丝微笑。阿莲没有笑,仍只用一双眼睛看着他,眼睛里像是含满了话,究竟是些什么话呢?

船板撤去了,船工哑着嗓子吆喝了一声,小船便滑离出去,慢慢驶向江心。

小桂凑上前一步,拉了一下阿莲的衣襟,悄声说,“干妈,你不是说要跟着他走吗?为什么不走呢?”

阿莲弯过手臂,搂住小桂的头,抚着他的头发,说,“这里有干妈要做的事,不能走,况且……”

阿莲没有往下说,也许她想,即使说了小桂也未必听得懂。

项世敏望着越来越远去的岸,渐渐地,岸变成了一条细线,连同它背后的庞大的城市,一起缩小,一起模糊起来。他仿佛看到了正在远去的陆天宇,微笑地向他挥手,他的身旁,依偎着穿着水墨竹旗袍的梦蝶,他们随着江水渐渐逝去,他又看到了云嫂,她微红着脸冲着他笑,一扭脸,背过身去,淡入滚滚的江水里,徐中岳转过身来,冲他点了点头,就匆匆的去了,林宗汉随即走来,像是说了些什么,但项世敏听不到,他便摆了摆手,也去了,旁边又走过来了马玉龙,他笑得很灿烂,犹如夏日里的阳光。

依旧是滚滚的江水,冷漠而永不停歇,时光恰如这无情的江水,带走了他们,带走了他和他们曾经的欢乐和苦痛。

江水突然扬起尺许高浪,扑在船舷上,然后乍开成纷纭的朵朵白花,复向江里飘去,那些白花只存在了一瞬间,但却展现得光艳而美丽。

(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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