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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宝匠

好。原来自己仍能平平稳稳响应着她的拒绝,或许,他拥有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极强忍耐力,秦关自嘲想着。他拨弄木碗里百来颗水滴形状的白玉,它们每一颗皆是他亲手琢磨而成,玉面温润细腻,串在银丝上,便是漂亮的首饰,是谁曾经说过,它们像极了眼泪……

干、嘛把它磨成眼泪形状?我比较喜欢圆的,像荷叶上的露珠。

为她这句话,他替她串了一条清澄无瑕的圆形水玉珠炼,但,没能送出去,因为她那时忙着追在公孙谦身后跑。

谁说只有水滴形状的白玉像眼泪?

澄澈的圆形水玉,也是泪水,凝在掌心里,冰冷无比。

他取出一只木匣,挑开铜扣,打开。

柔软红绸上,躺着数项首饰,每一项,都专属于她,以螺栓取代耳勾的金丝包玉耳坠、素雅小巧的花纹香皮囊、银线铃铛毛球手环、珠贝簪、珠贝耳坠、珠贝炼、将她姓名巧妙融入鉴金图纹的富贵锁……我不可能爱上你,我只当你是哥儿们,一辈子的哥儿们……我们……说当哥儿们,不好吗?他没有叹息,掩上匣盒,扣回铜扣,默默将它放回桌边屉里。而在屉内深处,压着许多年前她写给他的几封信,这里并不是她所有写来的信,只有近几年的―

从她开始不写信给他的前半年,更早之前的信件,收于床下数只大木箱中。

它们尘封太久,纸面泛着微黄,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敢重新读它们,现在,兴许是最坏的情况已面对过,再糟也不会糟过她亲口告诉他的那几句话,他开始取出它们,一封一封读起,一点一滴的回忆席卷而来。

他总是觉得她歪歪斜斜的字,每一个都像在笑一样,无法安安静静定下来的过度活泼,虽然他没跟她说过,她的字,教阅读的人跟着想笑。

他读到的这一封,写着鲁蛋的坏话,写着她要和鲁蛋绝交,写着鲁蛋的重色轻友,写着她只要有他这一个好哥儿们就够了。

下一封,写着她和朱老爹去西京亲戚家玩的事,毫无重点,从句首至句尾就是一整个欢乐,末了补上一句,下回她要带他一块儿去见识见识西京的热闹繁华。

再下一封,杂乱写着疾风生小马、白白生小狗、花花孵小鸡的芝麻小事。

下下一封,写着她爱上了谦哥。秦关读着曾经教他胸口疼痛的字句,不能说他已经无动于衷,而是疼痛早就麻木。下下下一封,书信封口连拆也没拆,尔后他才想起,这封未读过的信,在他心烦意乱之际送来,他没有拆封它的勇气,现在想想太可笑了,怕什么呢?了不起就是告诉他谦哥怎样怎样、谦哥那样那样、谦哥多好多好。

他还会怕吗?

伤痕累累的心,再添一刀,又算得了什么?

秦关准备动手拆开它。

「阿关。」尉迟义敲门敲得砰砰砰。「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干哈呀?出来出来,咱兄弟俩来过几招啦!」砰砰砰。

秦关吁叹,将信放回屉里,起身开门,他动作若再慢些,门板就要被尉迟义敲破。

「义哥。」

「走了走了走了,找谦哥一块儿,他心情也不好。」尉迟义拉着他跑,目标是公孙谦所在的当铺库房。

日前,李梅秀偷走当铺高价的典当品,离开当铺,谁都没料到她会做出这种事,严尽欢暴怒。这几天,当铺笼罩在陰霾乌云底下,时时能见严尽欢气愤拍桌在骂公孙谦眼拙,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李梅秀事件,受创最深的人,是公孙谦,他被骗走的,不只是当铺典当品,还有他的信任,以及他的爱情。尉迟义不会安慰人,只能用体力宣泄的方式来挺自家兄弟。

「找谦哥的话,我满担心你被打趴。」平时公孙谦温雅和善,是不想出全力打人,挑眼下的时机和公孙谦练武,感觉有种自找死路的皮痒。

「打趴也没关系啦!」他尉迟义皮厚肉粗,挨得了打,只要兄弟心情能变好,无所谓。

「真够义气。可借,谦哥不在铺里。」秦关阻止尉迟义白跑一趟。「谦哥收到李梅秀寄回的古玉环时,便跑出铺子,还没回来。」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呀,对哦。」一时给忘了。

「我也有事要忙,你想练拳的话,找武威吧。」秦关说完,就要回房去。

「慢着慢着!」尉迟义粗臂横亘过来,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只有我们两个也能打!你再不暖暖拳脚,都快生锈了!再说,你有哈事要忙?」

实际上,秦关平时就很忙,他若不忙,珠宝铺要卖什么?卖石块吗?

尉迟义的口吻多像他秦关应该很闲似的。

「我要替朱朱再做一只耳坠,她弄掉了一边,很舍不得。」在他读完旧信之后,确实是打算动工做耳坠,她酒醉时仍心心念念着它,想必是真心喜欢它。尉迟义一脸不屑。

「怯!你老是叫朱朱醒醒,别再迷恋谦哥,你哩,你自己才是最昏庸的那一个。」追个姑娘超过十年,就该认命放弃,像他,十天追不上手,便不再浪费时间,何必这般累人又为难自己?全天底下只剩一个女人吗?非她不可呀?凭秦关的条件,以及在南城响当当的宝玉匠名声,还怕找不到好对象?

「做一只耳坠,并非想讨好朱朱,更不是我昏庸地期待它会改变什么,以为耳坠能收买她,纯粹……只是耳坠缺了一边,便不再成双,无法再戴,身为匠师,我觉得可惜了。」秦关拍拍尉迟义的手臂,要他放过他。

「看起来,你很平静。」尉迟义从欧阳妅意口中听见秦关与朱子夜之事,在冷嗤朱子夜不识货的同时,他更担心秦关会大受打击,出乎意料,秦关一脸平静,但通常太平静也是另一种不平静。失恋的男人,藉酒浇愁或失魂落魄都值得被原谅,用不着冷静得像无事人。

「我没有需要失常的理由。」秦关嘴角牵起笑。不擅长笑的皮相,有些僵硬,尉迟义打量他好半晌,想看清秦关是在逞强抑或真的释怀。

秦关比公孙谦更会藏心事,当他面无表情时,很难让人看出端倪,好吧,是他尉迟义眼拙,他坦承自己看不出来,只好当秦关是释怀。

「也不需要兄弟陪你喝两杯?」尉迟义探问。「我不想照顾另外一只酒鬼。」尤其是尉迟义的酒品也没多好。

「那拆个几招总成吧?难道你怕打输我,脸上无光?」拙劣的激将法,一点都激发不了秦关的好胜心,不过最后他仍是应允尉迟义的邀战,因为他知道,这是兄弟关心的方法,尉迟义老爱说,男人流汗比流泪好。

两人闲晃般地步往位在铺子后廷的小武场。严老爹在世前,认为当铺每一分子,不分男女,至少都该有基本的武底子,才得以应付任何突发状况来自保。

他们几件流当品,儿时除了学习当铺生意之外,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武场中度过。

这儿,就像是他们的童戏场一般。

「来吧!」尉迟义摆开架式,挑衅地朝秦关招手。

「点到为止。」秦关一点也不想明天顶着鼻青脸肿去珠宝铺上工。

「是男人就别怕痛!」喝!猛虎拳帼地迎面来。

一开始就出狠招!

秦关挡下他的拳,知道下一招马上会换左拳扫来,果然,就像尉迟义猜拳一定先出布,后出剪子是同样道理,尉迟义的第二拳,秦关轻易料中,自然能四两拨千斤化解。

单纯的拳脚比画,不为恨、不为仇,只为浑洒汗水,宣泄情绪,本有些意兴阑珊的秦关,在身体煨热之后,也开始跟着认真起来。汗水濡湿他系额头巾,尉迟义的拳擦过他的脸颊,他毫不客气回敬尉迟义一脚,畅快淋漓的比试,你一拳我一掌,两个男人都不愿先服输。曾经,有个嫩娃,把男孩们之间的比武当成互殴,从场边好远的地方便仰天喳呼!

你干吓欺负我家关哥”可恶可恶可恶!粉拳乱乱打,毫无招势可言,小身子更是瞬间化身为泼猴,跳上尉迟义的背,嘴儿爪子一并用上,又咬又捉,坚硬贝齿咬得尉迟义龇牙咧嘴,本能给她一记过肩摔,若非秦关机警扑上来接住她,怕有人就得好几日下不了床,更惨的还会摔断肋骨几根。

我家关哥。他当时还冷冷回她:谁是妳家关哥”我和妳有这么熟吗?

嫩娃小脸皱成一团,柔柔被尉迟义粗鲁箝红的膀子,听见他的说法时,还迷惑地抬头观他,你呀,我们不是结拜了吗?

谁跟妳结拜了?哪有这回事,他一点也不记得。

你怎么记忆力这么差?有啦,我们两个已经是哥儿们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说是你的事。两个人从今以后肝呀胆呀心的都要相照。

他无言以对,从那一天起,他变成了她家关哥。

是那天起,他只能是她家关哥。他在说谎。他一点也不想和她成为哥儿们。他一点也没有无动于衷。他的心,是疼痛的。

秦关的失神,让尉迟义一拳正中他的胸口,他跌坐在地,良久没有起身。尉迟义连忙收势,蹲下来查看秦关情况。

「阿关!你怎么没闪呀?!」

「我没事。」秦关闭着眼,深深吐吶吸气。

「那种拳路,很好闪吧?……你打架不专心。」见秦关仍能自行起身,尉迟义才稍稍放心,一放心,就数落他。

「我的功夫原本便不如你。」秦关笑了笑,「好了,不打了。」他以袖抹脸,擦去汗水,本来还很有对招的兴致,偏偏在武场里,充满与她的回忆,它们此刻太沉重,压在胸腔,快要喘不过气。

「还没过瘾耶!」

「我还以为你找我对招,是为了让我流流汗、暖暖身,而不是为了你过瘾。」

「也是啦……但打没几招就喊停,就像胯下有只虫在咬却挠不到痒。」

很贴切的形容。

「改天吧。」秦关拍拍尉迟义的肩,离开武场。改天,他沉淀了心情,即便站在武场里,想起她跳上尉迟义的背上狂挥猛打,只为保护他的那一幕,不再感到心痛,他很乐意与尉迟义好好再比画。希望能赶在下一个冬末初春时,她来到严家当铺时,他能牵起真诚笑容,迎接她那声「关哥」

可惜,下一个冬末初春来临,春风来了、绿芽发了、白雪消退了,他为她补做的左边耳坠已经完工,应该要来的,却缺席了。

朱子夜,今年,没有来。

已经习惯每年这段日子都有安排好的行程,突然中断而空出来的时间,只能让朱子夜躺在牧场草地上,望向蓝天发呆,一旁暴暴优闲吃草,小黑仍是像疯了一样在追逐蝴蝶汪汪叫。

世上有没有什么话语,会教人脱口说出之后会马上后悔,恨不得将它们重新咽回肚里?

有。

她说了,说完,好后悔。我不可能爱上你,我只当你是哥儿们,一辈子的哥儿们……听见秦关应「好」时,她的眼泪几乎快要掉下来。明明是她自己先开口要和他维持哥儿们关系,他和她达成共识时,她却怅然若失,连她都弄不懂自己究竟是希望他点头抑或摇头……

朱子夜,妳是白痴吗?为什么会不明白自己爱不爱他?

要是不爱,拒绝了他,应该要很开心呀,他答应要和她继续当哥儿们的耶,多好呀,多好……

那么妳又为哈不敢上严家当铺去看哥儿们?她自问着。

因为我对公孙谦的情伤还没能痊愈嘛。她自答着。

是吗?那妳这些日子怎么满脑子想的全是关哥?她又问着。

……我没法子一心两用嘛。她又答着。

妳自己诚实说,妳半次也没想起谦哥吧?她再问着。

呃,对。她再答着。

她的情伤期,真短,只从严家维持到南城城门口,不,仅只于酒楼门口,一千两都还没散尽,情伤却已经结痂。

之前那几年的爱恋,像黄粱一梦,短暂,不真实。

她以为在那场梦里,可以得到爱情,醒来之后才明白,梦,永远是梦,不会成真。爱情……她以为它应该很甜蜜,但没有,她完全没有尝到它的甜。她以为它应该很丰富,但没有,她仍然不曾从它身上学习到半点东西。

她以为它应该很美,但,没有,她根本看不见它的形状,迷糊摸索,还是拼凑不出来。

相较之下,她遇过更甜蜜、更丰富、更美的东西,它存在于无忧无虑的童年,存在于与秦关骑着马儿,优闲地胡乱驰骋的碧绿草茵,存在于托腮凝望着秦关专注琢磨宝玉的认真容颜……

「妳又躺在这儿偷懒啦?」

俏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童,背上背着一个熟睡奶娃,款步而来,年轻丽颜上堆满笑。她才调侃完,小童也仿效娘亲的口吻,指着朱子夜笑。

「姨姨懒!朱爷爷打!」

「茶花,小豆子。」朱子夜弹坐起来,茶花带领孩子来到她身边,小豆子扑进她怀里,和她打闹起来。两个明明年纪相差十五岁以上的大人小孩,还能快乐打成一片,难怪朱老爹总笑叹他的女儿一辈子长不大。

茶花解开包巾,将背上那只钻进臂弯里轻摇。

「小鱼和味味呢?」朱子夜边哈小豆子痒,边问茶花。鲁鱼、鲁豆、鲁味,外加鲁菜,鲁家孩子的昵称,难脱食物之列。

「我爹带他们去买糖。小豆子,不许没大没小!」茶花回道。看见小豆子拿小树枝要挠朱子夜,她端出娘亲气势。

「茶花,妳好像娘哦。」真不相信和她同龄的茶花,会有这种模样,她明明记得茶花以前是个连后山都爬不上顶的柔弱女孩,现在她能一手抱小的一手扛大的也不喊累。

「我本来就是四个孩子的娘呀。」为母则强嘛。

「我以后变娘,也会像妳一样吗?」

「我看很难,妳呀,老像个孩子,以后说不定妳的孩子会当妳是同辈呢。」茶花轻笑。

「我哪有这么惨?」一点都不长进?

「妳就有,再过十年二十年,妳八成仍是如此。妳这些年来,一点都没变。」

茶花拍了好动的小豆子屁股,要他安分坐下来,别像婰上有虫在咬,半刻都静不下来。然而孩子才乖不了一会儿,便跑去追小黑玩,茶花喊不动他,随他去了,继续与儿时玩伴朱子夜聊着。「这也不是坏事,我很羡慕妳不用像我,每天睁开眼来除了孩子孩子孩子外,只剩柴米油盐。妳还是个姑娘,我却已经是个妇人,明明我年纪比妳小两个月,现在咱俩同时站出去,人家会说我比较老,应该是因为妳总是快快乐乐,没烦没恼吧。」

「谁说的?我……也有我的烦恼呀。」朱子夜咕哝。像现在,她就无比苦恼。

「妳烦恼什么?烦恼等会儿会不会下雨,打扰妳躺在草地上睡午觉的兴致?」

茶花以为她的烦恼应该是这类芝麻绿豆小事。

「才不是哩!」

「那妳有哈好烦恼?」说来听听吧。

苦无人能讨论商量的朱子夜,如获救兵,终于可以不用对着暴暴或小黑吐苦水,眼下就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人妻能提问。

「……茶花,我问妳哦,妳是怎么爱上鲁蛋的?……我的意思是,大家以前不是都只是死党吗?就像兄弟姊妹,哪时蹦出『爱』这玩意儿?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妳和鲁蛋是一对耶。」朱子夜正襟危坐,认真询问「前辈」

茶花先是被朱子夜的提问给问怔了,尔后叹笑摇摇蛲首,「妳还……真不是普通迟钝。」

「咦?」为什么骂她?

「妳一定不知道,鲁蛋最开始爱的人是妳。」茶花抛出一句青天霹雳。

朱子夜先是呆住,然后夸张大叫,那一声「咦!」响彻草原,引来所有羊只的羊眸注视。她最近真的太常受到惊吓了。

「偏偏妳没察觉,老是在我们耳边关哥长关哥短,搞得我们没见过关哥也差不多都认识他了。」茶花提及自己丈夫之前的暗恋情事,说不吃醋是骗人的,但往事已过数年,女主角也驽钝得教人无法生气,加上孩子都生四个了,她不担心丈夫有机会和朱子夜萌发情绦。「鲁蛋每回听妳在说关哥的事,他就会很生气,我则是陪在他身边,与他一块儿数落妳的不识相。不过,我心里是感激妳的,因为我喜欢鲁蛋。」

朱子夜是当真没发觉鲁蛋对她……真的有吗?她仔细再仔细地回想,仍旧觉得大家纯粹是同一挂的玩伴呀!

「记得妳掉了一只缀有珠贝的耳坠吗?」

朱子夜点头。

「鲁蛋拣到它了,可他把它丢到后山山谷里,那是妳家关哥送妳的,妳又成天戴着它,在我们面前献宝,他嫉妒,要让妳找不着它。很幼稚吧?鲁蛋很后悔,却不知该如何向妳道歉。」茶花替丈夫说清楚当年做下的错事。

「原来……是在后山山谷,难怪我找不到……」朱子夜没有为鲁蛋的行径而发怒,兴许是知道鲁蛋喜欢过她的震惊多过于其它所有情绪。「妳摔马那一回,妳家关哥特地跑来看妳,鲁蛋暗自生着闷气,认为自己怎可能比得过那样子的一个男人,便独自躲在马厩里喝酒,他喝得有些醉,误把我错当成了妳,才会……」茶花脸颊微红,没说的,便是羞于启齿的私密事。

「鲁蛋酒醒后,允诺我,他会好好待我,将妳忘掉,所以,妳没发现鲁蛋后来与妳渐渐疏远了吗?」

有,她有发现,以为鲁蛋有了爱人就没有朋友。

「我都不晓得这些事……」连朱子夜都想羞辱自己的迟钝和反应慢半拍。

「妳说像兄弟姊妹的死党,怎会蹦出『爱』?怎不会呢?妳对于妳家关哥,不就是爱吗?一种提及他时,会开心、会喜悦、会骄傲、会滔滔不绝,和我们吵嘴时,会摇下『我要跟你们切八段,我有关哥就好了』的狠话,一种得到好吃好玩的东西时,就会说着『我好想把这个给关哥尝尝看哦』的反应,一种无时无刻无不拿关哥来和所有人比较……『你好凶,我关哥比较好』、『你好烦,我关哥比较好』、『你好笨,我关哥比较好』,连我都快以为妳家关哥是个完人了。」茶花取笑她。以前,和朱子夜在一块儿,一整天下来,最常听见的字眼不是「你我他」而是「关哥」

那时确实如此,在她小小心灵中,关哥的位置无比巨大,他并不是她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却胜过任何一个朋友的地位。

「我一直以为,妳会比我早嫁呢。毕竟妳家关哥年纪长我们许多,一定会想娶妻生子嘛,说不定妳刚十四岁,他就会上门提亲呢。」世事皆难料,朱子夜快二十了,牧场唯一剩下的老姑娘。

「妳觉得关哥那个时候……喜欢我吗?」朱子夜歪着脑袋,不懂为何茶花会认定秦关会上门来……向她提亲。

「喜欢呀。」茶花一副「妳这是什么蠢问题」的表情。「若是不喜欢,见妳摔马受伤又怎么会垮下那张冷硬的脸,又急又气?我记得他要走的那一天,与我在牧场巧遇,他托我好好照顾妳,那模样真有趣,脚步明明往前走,视线却频频往妳家宅子看,任谁来瞧也能瞧出他是打从心底喜欢妳。」

「我以为……那是哥儿们的关心。」因为秦关把她当妹妹嘛……应该是这样呀……

「妳被『哥儿们』这三个字给蒙住了双眼,将它怞掉吧,妳才有机会看见藏在它身后的感情是什么。」

「糖糖回来了!爷爷!」小豆子见到鲁家老爹牵着哥哥妹妹,三人手里都有油纸包,他兴奋飞奔而去,茶花随之起身,准备要与公公会合,临行前,搭搭朱子夜的肩,要她好好想想。

把「哥儿们」怞掉?那秦关变成什么?

一个男人……不算帅却又莫名顺眼的男人,让她喜欢腻着他说话的男人,总是专注听她叽喳叽喳的男人……单纯的―男人。

金刚钻的原矿,毫不起眼。若未经过雕琢切割,它就仅是一块石,而它不像一般碧玉红玉,磨成圆形便算完工,秦关发觉,棱角,能让金刚钻更美,光线会透过棱,进入钻内,折返,每一面棱经过计算,找出最恰当的角度,若太深或太浅,都会破坏光的走向。秦关试过数十种切法,从原矿裂纹、矿石内原存的杂质、色泽,终于试出将金刚钻展现最耀眼风采的方式,道道光线汇聚成虹,它的光辉,没有任何玉石足以比拟。

然而它非常坚硬,一般刀器无法切开,这让秦关想起矛与盾的故事,最锋利的矛,与最坚固的盾,两者交击,两败俱伤,于是,他以金刚钻为刀,切割金刚钻。当第一串金刚钻腕炼放进珠宝铺的柜位上,闪耀迷人炫目的璀璨,压过金饰银器,教它们为之失色。珠宝铺里像突然窜进了久未食肉的饿狼,争相想抢买它。它最后落入礼部尚书的夫人手中,其余扼腕痛失的贵客,便开始动用关系与交情,拜托严尽欢或是玉鉴师公孙谦替他们弄一条来戴,要多少银两不成问题。

从那日起,秦关磨钻的手,不曾停下。

幸好,他几年前收了三名学徒,目前鉴金类的饰物和玉石,有他们分工帮忙。

忙碌,对此时的秦关,未曾不是好事。

切割原矿,他必须认真专注在小而精巧的金刚钻,无暇分心于其它事上。自从公孙谦带回李梅秀,也带回一整座蕴藏满满金刚钻的矿山,他便一头埋入雕琢、精切金刚钻的工作,有一阵子更是直接住在珠宝铺里,几天几夜不回严家睡是常有的情况。

例如,到今天为止,他有七天没踏进严家大门,足足两天没合眼睡觉,严家当铺发生哪些事,全靠被严尽欢派来保护金刚钻的尉迟义传达。他知道几日前,铺里收了一件要来典当「心」的当物,是名男人,嗓音粗哑难听的男人,因为妅意之故,他在铺里住下,详情尉迟义交代不清,秦关也没太多心思去细听,待手上工作告一段落,再回严家好好去了解始末吧。

「你今天又要熬夜吗?」尉迟义百般无趣地在秦关身边猛伸懒腰,他不懂珠宝,也不会雕石琢玉,在这里,没歹徒上门来让他练拳,一整天下来就仅是站在秦关旁边听着磨原石的刺耳声,枯燥乏味地令他呵欠连连。

「义哥,你若累了,先去睡无妨,我一个人没问题。」秦关明白尉迟义枯站在珠宝铺内,对他是种折腾。

尉迟义守在珠宝铺好几日,铺里平安无事,警戒心已经不若第一天坐镇珠宝铺来得强烈,加上珠宝铺一盏茶前闭门歇业,外头灯笼和幌子全取下来,夜深人静,街巷没几条人影走动,不会有客人上门,今天应该如同前几日,不会有哈突发情况吧?……只是小瞇片刻,无妨才是。

「好吧,我睡半个时辰就回来,有任何事,你大声叫,我会赶过来。」尉迟义咧嘴笑,要放兄弟坐在小房里工作,自己先去睡,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睡到隔日也行,放宽心吧,你半个时辰回来,小屋里还是这样枯燥的情况。」秦关懂武,不怕匪人闯入,在珠宝铺甫开张时,他便亲手逮过几只夜贼,他应付得来,是严尽欢舍不得珍贵的金刚钻稍有闪失,才会调来尉迟义,保护她的心肝宝贝。

「我觉得你也休息一下比较好。」尉迟义知道秦关比他更累。

「等我弄完这批钻,我会向小当家开口休息半个月。」

「半个月太少了啦!你这阵子赚入的银两,休个一年都不为过。」干嘛和严尽欢客气?她坑他们,他们也坑她几次呀!

「忙一点,比较感觉不到……」失落。

「你说什么?」尉迟义没听清楚秦关的语末。

「没。」他摇首,赶尉迟义去睡,那两字,藏在秦关嘴里。

待小房恢复独处的静寂,留下几盏烛火陪伴他,秦关继续磨着原石。

外虫鸣声越是清晰听闻,彷佛应和他磨钻的声音。

距离上一回如此认真去细听虫儿鸣叫,是多久前的事?秦关放下钻刀,转头望向窗外。好久好久了。

当他还是个大男孩,而身边总跟着一个小嫩娃的年岁!

关哥,我们去捉虫!小嫩娃跳上他的床榻,小掌拍打他的被裳。

三更半夜,捉什么虫?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硬挖出来的大男孩,披头散发坐起身,脸色难看,同样解开发辫而一头蓬松的她,笑得甜似蜂蜜。

外头的虫呀!牠们唧唧叫我去捉牠!小嫩娃手舞足蹈,开心说道。

他赏她白眼。虫鸣并不是为了让妳去抓才叫,牠们是在求偶。

球偶?哈意思?小嫩娃不懂,蚝首歪一边,用力思考。那两字太陌生,超出一个娃儿的理解范围,她缠问他:告诉我麻!关哥,球偶是哈?圆的吗?吃的吗?是蹴鞠的一种吗?

头痛。他不知道如何向一个十岁女娃儿解说男与女、雄与雌、阳与陰的传宗大事。

球哦?球偶?球哦到底是什么?关哥,为什么要球偶?牠们也想玩球?

为了制止好奇宝宝继续追着他问,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披上外衣,拉起小嫩娃到后花园去捉虫。

或许是听见人的脚步声,虫呜选择性地唧叫,她走往左,右边那群叫,她走往右,左边那群叫,好似故意与她作对,满园子都有小虫子,偏偏半只也瞧不见,她拨弄草丛,不时在里头探翻,他将她抓回来。

草丛里会有蛇。等一下被咬到又要哀哀叫了。

又换那边在球偶了!她又跑到右边园圃,马上再被他拎起来。

妳抓牠们做什么?等牠们真的跳出来让妳看,妳又要吓得四处乱窜。

关哥!你看!小嫩娃根本没在听他教训,指向池畔,流萤!是流萤耶!换她拉着他跑,奔进一闪一闪的池边星辰间。

我家那边的小溪旁,也有好多流萤哦!下回我带你去看,好不好?不好,说实话,他现在只想睡觉,明早……不,是再过几个时辰后的「今早」,他还要跟大伙一块儿去当铺上工,不像她,在严家暂住作客,天天都能睡到自然醒。话虽如此,他仍是被她小手牵着,来到池畔。

未到流萤求偶季节,数量稀稀落落,不比盛夏时,她家牧场边来得多,她仍是好快乐,追着小小萤星跑,把一开始的目标抛诸脑后,忘了最原先是要抓唧叫的虫儿。

一只流萤,停在她微松发上,像颗闪耀的小珠钿。

一只流萤,落在她纤巧指上,像戴着宝玉的指环。

忽明忽灭的点点光芒,带有夜明珠一般的嫩绿颜色,而她毫不掩饰的笑颜,更是天真璀璨。

她还握着他的手,一并轻轻甩晃摇动,他的指腹指节因为烧银熔金而布满烫破又结痂的粗糙伤痕,更有长时间握着锉刀而生的硬茧,他并不喜欢被人握住,不想被人察觉到他有双丑陋的手,像这样握着他,她应该也会厌觉到不舒服吧?那些硬茧和粗糙,会弄伤她细腻的指肤……

她一点也不以为意,反而认为他的手掌好大好宽,轻易便能包覆所有的她,这令她感到有趣,他掌心暖暖的,在夜风里,像怀炉。怕吓着流萤,两人皆放轻动作、减少交谈,只有她偶尔看见荧光飞上飞下,像在绘图、像在写字时,小小地呵笑几声。一直到他岭觉原本乖乖坐在他身旁的小嫩娃,越来越往他靠过来,赖在他臂膀的重量越来越沉,他知道,她睡着了。

他不意外,小娃儿哪可能耐得住睡意?支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吧?

不负责任的小家伙,吵人好梦,要他起来陪她抓虫,结果虫没抓到,他倒是得抱她这条软绵绵的睡虫回客房去安置,照顾小娃儿真累……

他把她揽进宽大的衣褂里,她嫩躯歪一边,泰半全往他怀中塞,握在他掌中的小手食指上,停歇的流萤仍没飞离,在那儿,闪着迷人碧光。

若他知晓自己在未来将如此深刻地爱着她,那一夜,他会与她在荧光漫舞的池畔边,多待几刻,不急着抱她回客房,他会延长与她独处的光陰,贪看她的睡颜,感受她的气息和体温,甚至是一同迎接早晨旭光,让她握着他手,再久一点……

那时的他,无法以任何珠玉来记录下那一幕深刻的记忆,现在他终于找到了……

金刚钻可以,它像歇在她指上的萤,迸散着光芒。

「应该……替她做一只金刚钻的指环。」秦关掌心躺着红豆般大小的裸钻半成品,脑子里想象着以银戒为身,包嵌住钻,毋须任何累赘花饰,单纯素雅,就能很美。

他还能以哥儿们的身分,送她这些小东西。

哥儿们……天知道他有多痛恨这三个字,痛恨到咬牙切齿……

秦关专注凝观掌心间的小钻,全然没注意远窗外虫呜声因为外人的走近而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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