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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宝匠

「你是哑巴吗?」双手托着粉软腮帮子的女娃娃,盯着他瞧了好半晌,圆滚滚大眼黑白分明,眨巴眨巴着点点璀璨星光,红嫩嫩的嘟唇老早就试图蠕动好些回,满肚子有许多话想说想问,她忍了没一会儿,终于还是禁不住好奇心地问道。

她没听过他开口说话,无论是同大伙围坐用膳或是此时,她猜测他应该身怀宿疾,瘠哑之类。

他没瞄她,心力全盘落在手里仔细打磨光滑的木钗,回应她疑问的,只有砂纸涮涮摩搓声,以及偶尔,他轻轻吹气,将木钗上细屑吹掉的吁息。

「又聋又哑?」她又偏着脑袋瓜子问,这回,她多出比手画脚的动作,指指耳朵又指指嘴。

他放下木钗,改串起圆润透白的珠贝,三条不等长的银色丝线,各自穿入一颗珠贝,小镊子锁紧丝线末端,再把串起的珠贝系于木钗上。

一个年轻青稚的男孩,做起细致工艺,毫不含糊,手里东西是姑娘家最爱的首饰,虽然不若外头铺里贩卖来得华美贵气,却有其独特雅致的味道,简素钗身琢雕成梅枝形状,浑然天成的伸展模样,宛如它是方才才从梅树上被人折下,钗身上,再以白色碎玉粗略点缀出梅瓣,他并不刻意将梅瓣做得精细,在梅枝似的木钗问若隐若现,最末端,便是摇晃颤动的三串珠贝银丝,彷若天际飘落的雪花,随着他右手一动,珠贝跟着动,可订咚咚,声音煞是好听。

就连还不懂得欣赏饰物的女娃娃都很肯定自己喜欢他手上的珠珠钗―这名儿,是她方才自个儿替它取的。

和她的名字一样呢。

朱朱,珠珠

「好好看的钗,可以送我吗?」她躁着一口奶味十足的童音,毫不懂哈叫客气,大剌刺的态度好似她与他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朋友之间互通有无是天经地义一般。

实则两人完全不熟。

他知道她的身分。她是老板的外甥女,朱家牧场的掌上明珠,随着她爹到严家当铺作客数日,正是好动活泼的八岁芳龄,巴掌大的圆脸,镶有两颗黑如曜石、白若珍珠的大眼睛,爱笑的嘴,总是咧咧地露出一口白牙。

朱子夜,她的名字,据说源自于她是半夜子时从娘胎出世;这说法,她头一日坐上严家餐桌吃饭时,便成为第一句自我介绍。她并不是一个粉雕细琢的美娃娃,不像严家上下每个人都宠爱的明珠严尽欢。严尽欢唇红齿白,肌肤赛似瑞雪,五官秀气灵美,总教她的亲爹严老爷舍不得她双脚沾地,时时抱在怀里,乐当女儿的担轿夫。严老爷也非常爱替女儿打扮,举凡南城里最新颖的布料、最好看的衣裳、最合适她的小珠花,他全都心甘情愿为她买下,天天将女儿妆点成为最可爱的小粉娃。

朱子夜则不然。

牧场儿女,从开始学步走时,便是追着满山肥嫩绵羊跑,晒出一身健康深褐肤色及鼻间几颗小黑斑,她也不穿时下小女孩偏爱的绣花棉袄或晕染七彩蝶裳,反倒是利落的月牙色裤装包裹着尚未发育的童稚身躯,因为天冷,她搭了一袭粉色短氅,氅领以两颗圆滚滚兔毛球系结起来。

她更不像严尽欢梳盘着漂亮的双宾望仙髻,遑论再簪满金银灿灿的花钿银饰来加以点缀,她简单将半长不短的头发梳成一根长辫,甩在胸前,乍看之下,真像个雌雄难辨的英气小娃。

「这钗,妳用不到。」他终于开口,正值变声的嗓,介于男人与男孩的尴尬交界,称不上悦耳。

她惊讶大呀:「你不是哑巴嘛!」干嘛闷不吭声,害她误会他不能言语,还小小替他可惜了一下下呢。她才来当铺没两天,就和全当铺里的人都混熟,完全没有隔阂,独独这个沉默大男孩,坐在饭席间,半点声音也没有,静静扒饭配菜,不跟谁闲话家常,只偶尔听见铺里人说笑时,唇角会微微弯起。

她老是看着他、研究他,却是没听过他吭声。

「我当然不是。」他睨也不睨她。

「谁教你都不说话。」她状似埋怨,实际上,粉颜间仍是漾满讨喜笑容。「那支发钗,不能送我吗?」她想到他刚才的拒绝,笑容变嘟嘴。

「妳用不到。」她全身上下没有地方可以簪木钗。

「可是我很喜欢这支珠珠钗呀。」

「珠珠钗?」是在说哪根俗气的东西?

「对呀,它很漂亮耶。你手好巧哦。」她毫不吝啬夸奖。她连削根萝卜都有困难,他竟然可以将一支细木头削得这么好看,超强。

「它并不叫珠珠钗。」替木钗取个好名,是匠师的工作之一,他尚未想好人生第一支做好的钗子该取何名,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绝对不会叫珠珠钗这种俗名。

「它有三颗珠珠呀。」小娃儿取名法,超级直率。「我也叫朱朱哦,珠珠配朱朱,朱朱戴珠珠,刚刚好。」嘿嘿嘿直笑,伸出又嫩又短的食指,拨弄圆珠贝,一脸光彩照折。说得好似这支钗是为她而生似的。他抿唇没将这句话哼出。

「妳没有梳发髻,木钗能簪哪?」他反问她。不是不愿割爱,自己的作品能获得青睐,对立志成为珠玉匠师的他,莫不是巨大鼓舞,哪个人不爱被夸?他当然也爱,很想赞赏小小年纪的她拥有识货好眼光,他甚至认为,珠珠钗―姑且以此称之,待他想到合适木钗的名时,他一定改口!―送给头一个夸它漂亮的女娃又何妨?

首饰,给让真心喜爱它的人配戴,更能映衬其光芒。

但她率性的扮相,着实与木钗格格不入。

「等我再过几年长成水姑娘,我就可以用它啦!」她拍着平胸,爽朗道。

真不知她哪来的自信?

他倒觉得,这娃儿再过几年也不会有太大长进,或许模样会变、体态会变、声音会变,性子却很难改变。

「再不然……我跟你换嘛,我把暴暴借你骑一天,你把珠珠钗送我,好呗?」

她改采利诱,「暴暴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礼物,是匹漂亮小马,我向来舍不得借给别人的……」小脸皱皱,彷佛自己提出了多吃亏的交易筹码,但明亮双眼根本舍不得从珠钗上挪开。

「解开发辫。」他回答。短短四个字。

「咦?」她不懂他的答复是肯或不肯。

「我试试。」

试?试什么?

看见他取出木篦,应该也是出自他巧手之做,木篦以粗纸磨得相当光滑,一根一根篦齿刻得井然有序,篦身镂着费功花纹,她瞧懂了,是张大嘴的老虎,篦齿变成牠的利牙,好帅气,好威风,好漂亮,她也想讨……

他面向她,手里木篦轻扬。

呀!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要帮她梳髻!

梳一个可以簪上珠珠钗的发髻!

朱子夜一把扯开粗发辫上的麻色发带,兴奋地背对他而坐,两条腿儿不住地开心踢蹬、甩晃。

「不好看的话,我不会将钗给妳。」他丑话说在前。首饰像衣裳,合适这个人的,不见得合适另一个人,它用以妆点美丽,若连这最基本要求也做不到,让配戴者无法增色,不如不戴。

「一定好看啦。」她的自信回答,像哼着小曲。他梳顺她的发,绑过的青丝正顽皮雾着,他耐心梳理。她发色相当黑,发质不细腻如云,大概就像主人性格一样,粗咧咧的,拢在掌心,还能感受到它们一根一根的硬骨、她每回洗头时,绝对都是胡乱抹皂,爬两下就冲水了事,然后任由它们自己风干,才会落得现下触感;不似严尽欢,一头长发又细又亮,严老爹特地找来护发花皂,为女儿宝贝每一根青丝。

发质对绾髻没有太大影响,盘个最简单的髻,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他偶尔会替严尽欢和欧阳妅意绾髻,兴许是手劲轻柔,兴许手巧伶俐,她们都相当喜欢缠着要他为她们编发辫。

她只感觉有双好温柔的手在发丝间穿梭,时而刷过耳廓,时而碰着头皮,珠珠钗挑起部分黑发,几个扭转和翻绾,再收紧,一个扎实小髻已经成形,钗身倾斜地没入髻间,牢牢固定。

他缓步来到她正前方,半蹲身子,看清楚珠珠钗簪在她发上的效果!

出奇的好。

本以为珠珠钗应该适合严尽欢那类精致粉娇娃,朱子夜太随兴,秀气的发钗插上去,不如直接插支红漆筷算了,他错了,梅枝钗身的原木色泽出乎意料地映衬她的肤色,不明显的梅瓣在浓黑发间竟然明亮起来,三串白色珠贝不规则地垂悬于她脑侧,随着她的摇头晃脑而为之颤动,极具生命力。他原本是想以珠贝拟雪花,雪,给人的感觉该是轻缓而缥缈,落在她发梢的雪珠贝却活泼俏丽,非但无损其精巧细腻,更增添珠珠钗另一面风情。

「好不好看?到底好不好看嘛?」朱子夜瞧不见自己的模样,心急问他。方才的自信,不过是小孩子强端出来的不值钱骄傲,她自己并没有嘴上说的有信心。

仍是有不足之处……

她的耳朵,再戴上以珠贝串成的耳坠子,就更完美了。

她没有耳洞,耳勾式的坠子不适合她。

也许他可以想想能否有其它方式,做出非耳勾式的……

「秦关!」她大声嚷嚷,唤回他的失神,而在她叫他之前,他正以拇指和食指柔拧她饱满耳垂,想象耳坠的样式。

她当然知道他的姓名,好记忆力的她,已经将全当铺里的人名模样全都记牢牢,即便今日头一回才和他说上话,「秦关」这两个字,她老早就认识许久许久。

「是不是……很好笑?」她想摸摸发髻,对于不曾梳过的秀气发髻,小女娃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老爹总是哇哈哈笑她没半点女孩样,她梳起发髻会不会沦为四不像?不然为何秦关会吓得半个字也不说?

他没回答,从手边木匣里翻找出一面铜镜,递给她,让她看见钢镜中映照出来的女娃儿有多可爱。

「哦哦哦!」她惊呼。当然不是她凭着区区一根木钗就变身为天仙美人儿,木钗还没有此等异能,她只是……该怎么说呢?变得有些像女孩了,至少,她现在走出严家当铺,绝对不会有人误喊她「小弟弟」。她嘴儿合不上,紧盯铜镜不放,直到秦关开口说话,她才醺醺然抬眸与他互视。

「它,现在是妳的了。」秦关道,大方赠钗。

秦关送她一根漂亮木钗,她也信守承诺,爱驹暴暴借他骑,即便秦关再三摇头拒绝,言明他将木钗送她,并不是为了骑马的交易,拗性的朱子夜却坚持一物换一物,她不欠人情的。

小小的童稚脸蛋,写满不容撼动的执意。

秦关最后拗不过她,被矮小的她拉往马厩,就为了让她实现诺言。

「你不会骑马呀?」人小鬼大的她,牵出马,插腰站在高她几乎一倍的大男孩面前,咧开白牙,想取笑他的胆怯。会骑马的人,哪来的拖拖拉拉?要他上马还得千拜托万拜托?嘿嘿嘿,没关系嘛,人都有不懂的事,客客气气向她求教,她一定会倾囊相授,毫不客气的啦!

「骑马一点都不困难呀,你不要站在暴暴身后,会吓到牠,走到前面来,先摸摸暴暴的脖子,轻轻拍拍牠的鼻子,让暴暴把你当成哥儿俩,再踩着马蹬跨上马鞍……」她装老成的长篇讲解连一半都还没说到,秦关人已经稳坐在她那匹每回闹起脾气,连她这个主人都敢摔的爱驹!

牠要不是如此暴烈难驯,暴暴这个怪名儿,从何而来”

「咦?―」她眼大大,嘴开开。

秦关骑姿优雅老练,俯觎她时虽然面无表情,但眼里一抹淡笑,像在回应她那番教导。

「原来你会嘛……」她咕哝。

她悄悄跟在他身后好几天,发觉他除了每日固定要做的当铺搬货杂役之类的工作外,大多数时间就是坐着与一堆玉石银线奋战,她以为,他是个不爱活动四肢的闷男孩,人生中最大的运动是从当铺后堂走到当铺前厅,结果是她料错了。

臭暴暴,她以为牠只让她一个人骑哩,结果还不是谁都好!害她本来想在秦关面前帅气地露两手的威风,立刻破灭。

秦关坐在马背上,视野因高度而变宽。他会骑马,却没有特别爱骑,严尽欢也有两匹小白马,偶尔,他与公孙谦、夏侯武威及尉迟义会应她的任性央求,陪她一块儿到城外遛达遛达。比起遛马,他更喜欢做手工,面对各式珠玉,如何将它们琢磨出光彩,如何将它们搭配成独特的饰物,如何让它们在他手中变化成更美的珠宝,他从中获得的兴趣更胜跃马奔驰于草原上。他居高临下看着仰望他的发呆小丫头,她一双黑眸像黑曜玉,蕴藏明亮光彩,镶在健康麦色的小脸上,他几乎可以用相仿的珠玉模拟出她的模样,只要取来一片薄透玉石,嵌进两颗磨得圆滚润滑的墨色曜石,再以鸡血石雕琢成笑扬的粉唇,那对乌黑的眉,不适合用曜石,因为它的色泽太深……

她让他很有创作灵咸。

一个小鬼头而已,怎会如此?……

朱子夜没在马旁怔傻太久,灵巧身子跟着蹬上马背,而且,硬生生挤坐在他身后,而非胸前,她躁持马缰,掌控的意味浓厚。

「走吧,我带你去遛遛。」小娃儿装大人,用短短双臂吃力圈在他腰侧,景象只有三个字形容!超诡异。又或者,还有另外三个字!不养眼。

刚满十五的秦关,尚称不上男人,但体型修长高瘦,已经高过寻常成年男子身长,朱子夜小小一只,他就算打断腿骨也比她来得高大,她竟妄想骑着马儿,带他去遛遛?以一个男人护卫一个女人的姿态?

不轮不类。

「驾!」朱子夜抢在他反驳之前,双腿一夹,驱使爱驹暴暴嘶扬仰首。她不曾载过人、不曾坐得如此靠近马屁股,暴暴一踢蹄,她险些滑出马背,幸好小手及时抱住他的腰,挪稳坐姿,奔出厩场。

「慢着!」秦关侧转身躯,有话要和朱子夜说。

「别怕啦,我技术很好的!」她咕唁笑道。她在马背上的时间,比自己用双腿走路还要来得长呢!多载一个人也不会有所影响。

他怕!他真的会怕!

他怕在他身后的她会因为马奔驰的激烈震动给震掉!

秦关一手探到身后,扣住她的腰际,确定自己牢牢揪紧她的衣裤之后,一把将她腾空拎到身前,放着。

「你干什么?!」她挣扎。

他才想问她干什么,想从马背上摔下去吗?!他双臂箝紧她娇小身躯。

「坐好。」他低斥。

「这样我没办法策马!」这种姿势好窝囊!

「我没有打算让妳策马。」他抢走她手上缰绳,也抢走控马权,缰绳一紧,放慢马儿步伐。

藏不住喜怒哀乐的小女孩,马上獗起嘴。

「是谁说要把马借我骑的?」秦关抢在她开口抱怨之前问道。

「是我……」

「那么,由我策马,不对吗?」

「嗯……对呀。」

「既然如此,妳还有什么异议?」

「没有。」她说不过他,他只用了短短三个问句,就让她无法使性子,但她仍是想端出孩子骄傲的架子,「我的技术比较好……」

「我不会害妳摔下马。」他技术没那么糟,好吗?他开始学骑马时,她还没出世哩!

「你骑得好慢。」她仍有话说,「骑马就是要狂奔,跑起来才带劲。」迎风扑面的凉意,和呼啸而过的风景,才叫过瘾。

她的急性子,在言谈间表露无遗。

「十次摔马九次快。」

秦关的温吞冷性子,也同样显而易见。

好吧,她摔过马,确实因为贪快的下场。她乖乖不同他争,任由暴暴悠悠哉哉载着两人慢行于街市右侧的红砖瓦道上,那是官府为乘马百姓特别辟造的马道,以圆石区隔步行和乘马骑士,减少双方发生擦撞危险。

马速慢到教朱子夜猛打呵欠!

马背上的绿动,差不多像摇着婴娃竹篮床的规律轻柔,不用等马儿走出城郊,只要再多走五十步,她就会昏睡过去。秦关并没有打算花费太多时间在遛马闲晃上,最初是拗不过她的坚持才上马,让她认为她完成了与他的「交易」,她便不会再啰哩啰唆对他死缠,结果,换来的情况是一个歪着脑袋,睡死在他怀里的小家伙。

麻烦事上身。

他应该要策马回府,将她丢回客房,他再继续做他的首饰,但,让铺里人看见,少不了一顿奚落,尤其又以尉迟义和夏侯武威的笑声最为响亮,他已经可以想像,当他抱着朱子夜下马,多少的辈短流长就会立刻从前厅传到后堂……

他们这种半大不小年纪的孩子最是敏感,讨厌被人指指点点,讨厌被人说三道四,讨厌被人胡乱配对,讨厌被人说男生爱女生,偏偏,他们喜欢胡乱帮别人配对,喜欢指着别人说男生爱女生羞羞羞……大男孩,以为自己是成熟大人,在别人眼中还是毛猴子一只,他们却死命撑着该有的骄傲和尊严。

秦关感到头痛,在迟疑之时,他们已经离开城门有一小段距离。

也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不再躁控缰绳,任由暴暴爱往哪边走便往哪边去,他将歪倾一大半身子的娃儿挪正,她像条虫儿蠕了蠕,发上小髻簪的珠珠钗叮可轻动,珠贝与珠贝相互碰撞,发出悦耳声音。他喜欢听玉石敲击的清脆,有时心情烦躁,他也会去拨弄盘中珠玉,藉由饱满的单纯音律,带来平静。朱子夜终于蹭到一个满意又舒适的姿势,窝着不动,直率而不加掩饰的睡脸―一点都不娴静淑美的睡脸,她的小嘴甚至是惑惑半张着!要是下一瞬间,有丝银唾沿嘴角流下,他也不会太意外―大剌刺落入他眸间,并不美,但相当讨人喜欢,眉毛尚未梳整,仍可见杂乱眉形,睫不长,足见她的脾气算好,稚娃的好肤质,毋须厚厚一层水粉胭脂来掩盖瑕疵,唇色自然鲜嫩,宛若天然红玉髓。

她像块璞玉,藏在不起眼的石块之中,等待时间雕琢,才会展露锋芒,不知怎地,他有此预感。

秦关蓦然失笑。

他并不擅长鉴人,他不像公孙谦,年龄尚轻,却拥有过人的好眼力,目前严家老爹正全力培育他成为独当一面的当铺鉴师,他秦关就没有那等好本领,严家老爹也不强迫他们,任由各人按其兴趣发展,而他的兴趣,便是被尉迟义戏称为「娘儿们才会喜欢」的珠玉匠师。

他现在竟然鉴赏起她来?

这小家伙哪里像璞玉?

他果然没有鉴赏能力。

暴暴突然加快速度,奔跑起来,原来是远郊一片可口的碧翠茵草,马眼亮晶晶,想驰往草原吃顿大餐。朱子夜被震醒,双眼迷迷蒙蒙,还没看清楚此处是哪儿,倒先看见身后的秦关和他顶头那大片湛蓝清澄的穹苍,阳光洒散在他的发梢、脸庞和肩颈,镶了一层闪耀金边,冬日阳光暖暖的,并不会让人戚到灼痛及燥热,反而驱散些许寒意。他五官没有多余情绪,直视前方,目光放远,青涩的男人味。

小娃儿没有审美眼光,但她很肯定知道,那是一副很美很美的景象,比她所见过的任何风景都还要更漂亮。

她几乎是横挂在他左臂上,像米袋一样。

「这里是哪儿?」她此时才将眸光骨碌碌环视周遭,发觉已经看不见任何房舍和街市,只有苍苍郁木和凉凉微风。

「妳醒了?」算算时辰,也睡了好半刻了。

「暴暴跑太慢了,像在哄人睡一样,现在这个速度还差不多呢。」她伸个大大懒腰,呵欠打得龇牙咧嘴。

暴暴跑进草堆,停下脚步,开始低头吃草。秦关率先下马,才转身要扶她,她老早就蹦地一跳,自己稳稳落地,发上珠贝花枝乱颤,即便簪起姑娘的秀致发钗,仍改不掉她的牧场儿女脾性。

「这里是哪儿?」她又问了一次。刚才问,他没有回答她。

「我不知道。」他将方向权交给暴暴,根本没留心牠跑向哪里,此处陌生得很,看来暴暴跑离城郊太远。

「我们迷路了?」她的表情倒没有太惊慌,就算是迷路,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迷,有人作伴,就没哈好怕的。真怪,寡言的秦关,莫名地让人有安全感。

「或许吧。」他的神色亦是平平静静,听见潺潺水声,他缓步而去。果不其然找到一处小涓流,他以掌掬水,喝了几口。她一直跟在他身后,也学他舀水来喝,喝完还要「呀哈―」地大大吁口气才爽快。

「水好冰哦!」冬天喝凉水,令她打了个哆嗦,咧咧嘴呵呵笑。

秦关并非一个能言善道的男孩,他不擅长和人随口闲聊,他也不是一个优秀的说话良伴,他甚至不擅长寻找话题,很快的,秦关陷入静默,看着一泓小泉,朱子夜却仍叽叽喳喳在讲,一点都不因他的词穷而减少她闲聊的好兴致。

「我家牧场后面也有一条小溪哦!我都把羊儿赶到那儿喝水,我在上头喝,羊儿们在下头喝,我爹都笑我也像只小羊。」自己边说边哈哈笑了。

没有营养的对话,仍在持续。

「尤其是冬季,我穿着羊毛厚袄,戴上白色小貂帽,再套上羊毛长靴,全身上下毛茸茸的,难怪羊群不怕我,说不定牠们真当我是同类哩。」又是一阵咕咕笑。

滔滔不绝,但依旧没有半个字有重点。

「我一个人可以赶五十只羊哦,当然,小黑功劳也很大,对了对了,我没告诉你吧?小黑是条土狗,牠很凶,吠起人的声音又响又亮,我爹一直以为牠是疯的,可是我知道,小黑没疯,牠很认真在工作呢!一只狗,想在羊群中成为头儿,要羊儿们听牠的话,不端出威严,哪能把不乖的羊儿给吠回来。」咯咯咯……

秦关听着一只没打过照面的黑狗传奇,她开始述说她五岁时捡到牠时,牠有多瘦小多无助多可怜,又饿又冷,缩在墙角颤抖,圆溜溜的狗眼,啾着她瞧;说着她是如何如何将牠窝藏在胸前,偷渡回家;说着她是如何如何偷留饭菜去喂食牠;说着当被爹亲发现牠时,爹亲如何暴跳如雷,她与牠又是如何相拥哭泣,求爹收养牠,别赶牠走,如果牠走,她也要跟牠一块儿离家出走……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至少,她说了非常之久,久到暴暴已经吃草吃饱,坐卧下来打盹,马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扫。

小黑,我跟你熟了,拜她之赐。秦关在心里与小黑神交中。

「我爹最冷血了,才不鸟我的眼泪和离家威胁,先吊起来打一顿再说。」

「打小黑?」秦关终于找到开口机会。

打狗的人,真的很冷血,他同意。

「打我啦!打小黑干什么?」和爹亲顶嘴的人是她,又不是小黑。

这么说来,朱老爹还算明理嘛。

「我爹拿马鞭追着我打时,小黑死命咬住我爹的裤管不放,我爹被牠的忠心护主给深深感动到,所以就答应留牠下来。」她很快就跳到传奇故事的结尾,潦草结束。

朱家未谋面的老爹,你也太容易妥协了。

看来这对父女,性子如出一辙,不愧是血亲。

「你呢?」朱子夜仰起小脑袋,问道。

「我?」她的问句来得莫名其妙,他完全不懂她在问什么。

「你没跟你爹吵过要养小狗吗?」

「没。」秦关摇头。发现小泉旁载浮载沉的一根枝极,他捡起打量,它削去枯皮之后,兴许可以再做支小钗。

「你不喜欢狗吗?」她印象中,自己周遭的同龄小孩都会在某一段童年里,做出同样的事!向爹娘发嗲,自己会好好替小狗洗澡、喂牠吃饭,保证不麻烦到爹娘,请求他们让她(他)养条狗儿。

「不会。」不特别喜欢,不特别讨厌。

「那你为什么不吵着要养狗?」在秦关眼中仍算奶娃娃一只的朱子夜,正值爱发问的年纪,问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秦关沉默半晌,正在轻轻弯曲枝极,试试它韧度的双手,啪的一声,不经折的枝极,应声而断,原来,枝极里早已腐烂败坏,根本没有价值。他扔掉枝极的同时,回答她的疑问:「在我懂得吵着要养狗之前,我爹已经过世了。」

五岁的她,撒娇和爹亲吵着要养狗;五岁的他,却是被后母拽着手臂,拖进严家当铺典当换钱。

「哦……」她似懂非懂,没有细腻心思去安慰失估的他,他的表情看起来也不需要任何人给予同情。她挠挠脸颊,稚气笑了,「没关系嘛,人都会死掉的,只有早和晚的差别。我爹是这么说的。」她娘亲去世那年,她爹抱紧她,在她耳边喃喃低道。

秦关本以为她会送上一句「哦……我好抱歉」或是「对不起,我不知道……请你别介意,别难过……」云云之类的无用虚言,没料到她却说了一句……挺风凉的慰藉,要是心里有伤的人听到,无遗是补上血淋淋一刀,幸好,他没有感觉,甚至,他同意她的说法。

人,都会死,只有早和晚的差别。

这句话,听来多冷血,然而,它是一种体悟。

他已经忘记失去爹亲那一天的嚎啕大哭,以及后娘一巴掌落在他脸颊,痛斥他这个累赘无用的讨厌死小鬼,待在家里只会浪费米粮的咆哮。「等我家小黑生小狗,我再抱一只来送你。」补偿他没有养过狗的遗憾。「你喜欢白的黄的黑的还是花的?」她认真的神情,不像随口说说而已,秦关本想拒绝,但她眼眸亮晶晶,害他什么冷冰冰话语只能梗在喉头,末了,他选择了一句!

「随便。」

「好呀,随我的便,哪一只最胖最可爱,我就抱哪一只给你。」

她真爱笑,说没两句话就会呵呵笑几声,明明没说什么高兴的事,她却一脸眉飞色舞。

「我们该回去了。」他浪费太多时间在陪伴一个黄毛小丫头。

「太阳都还没下山哩。」玩乐都嘛要等夕阳没入山头,爹娘扯喉喊着要拿鞭子打人时,才准备拍拍屁股上的泥沙草屑,乖乖解散回家。

秦关不理会她没玩够的贪玩拒绝,径自走向暴暴。牠张开眼,从草茵上站起,他轻拍牠的长脸,再转身要去抱嘟嘴臭脸娃上马,结果,她哪有臭脸?她跑得老远,弯着身,追逐草丛里的小东西,唇都快咧到耳后。

「别玩了!过来!」他扬声唤她,她没听到,越跑离他越远。他不得不亲自上前去逮她回来。她一见他来,不等他开口,立刻朝他猛招手。「野兔耶!是野兔耶!」她好兴奋,害他以为她是突然发现草堆里有张万两银票在跑。

「你帮我追牠!」

「追牠做什么?妳要吃烤野兔吗?」他还没有饿到在路旁随手捉只动物就直接拔毛清肠涂佐料。

「没有啦!牠毛好蓬哦!我要摸看看是不是很软!」

就为了这个单纯蠢理由,她追野兔追到牠惊慌失惜,以为自己要被串进竹签,上架碳烤?

「妳当心点!不要只顾着追兔子―」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身子蓦地消失在眼前。

秦关大惊,飞奔上前,看见她跌落一处凹陷的窟窿,摔得四脚朝天,沾了一身污泥。

「呜……」

还会声吟嘛,应该摔得没多严重,要是没声没息,连喊痛都不会,他才需要紧张。

他步下窟窿,扶起她,迅速扫视她是否受伤,所幸,大概只有婰儿重重摔着了。前几日下了雨,窟窿底部积了些泥水,害她的粉色短氅变成褐泥色,当然,她那张小脸也难逃一劫,一片狼藉。小孩子,真麻烦。他以袖替她抹净脸。「有受伤吗?」

「没有。」

「没有就好。」他不费力地抱起她,带她到小泉旁稍事清洗,才发现她右颊有破皮流血,她竟然没哭,不像一般小女娃一受伤就惊天动地大哭,他并未随身携带伤药,只能仔细将伤处的泥沙洗净拭干,等回府后再上药吧。

「我没有摸到小兔……」她在抱怨,不是抱怨自己跌得好痛,而是抱怨软嫩嫩毛茸茸的小免从面前溜走。

秦关暗暗叹气。「等等。」说完,他离开小泉,她眨巴眨巴看着他的背影,没多久,他回来了,手里多出一只比她刚刚追逐的更肥更嫩毛色更白的小野兔,将牠塞进她怀里。

秦关没想到他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干嘛因为她一脸失望,便去替她捉只小兔来完成她的心愿?

「好软哦!」

果不其然,她咧开嘴儿,笑得开怀,完全忘掉自己跌得多狼狈,小脸埋进兔毛间。

「蚤味好重!」马上又吐吐舌、皱皱鼻,从兔毛里逃开,但笑容仍在。

他早就料到,带回小兔,一定会得到这种效果,一定,会逗笑她,她太容易满足,示点小事,她就会超快乐。

「走吧,回严家去。」他看见被她解下的粉色短氅抛在她脚边,她身上只剩下不保暖的袄襦,不适合再久待于空旷原野,此处风大,很容易受风寒。

「嗯!」她用力点头,放走怀里小兔;她本来就只想试摸兔毛,现在如愿以偿,当然就要让牠回兔窝去。暖呼呼的小兔一溜烟跑掉,一阵凉风,激出她的喷嚏,接近黄昏的气温,确实是冷了许多。

她蹦蹦跳跳回到暴暴身边,从马屁股摸到马头,再帅气上马,尾随于她身后的秦关,在马背上一坐定,便用自己的衣袍包住她,不让一丝一毫的冷风有机会侵袭她。

他虽沉静寡言,不代表他的善解人意和他的言词一样稀少。

「好暖哦。」她咕咕笑了。

「坐好。」

「包成这样,我才没机会摔马哩。」她几乎要淹没在他的衣袍里。

「妳的马怎么不走了?」秦关夹紧马腹,暴暴却不动。

「哦,牠不知道要走哪个方向回严家。」身为主人的朱子夜,不意外爱驹的反应。

「牠不识路?」

「牠只认识我家牧场周遭几里的路。」

简言之,两人一马,在茫茫茵海间,真的迷失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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