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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动物园

柯罗威教士的车队,出发的日子是在七月的一个炎热的清晨。天边的晨曦边缘绣了一圈金边,预示这又是一个晴天,略有些闷热。

早上七点钟整,柯罗威教士换上一身整洁的绸面黑袍,一脸肃穆地等在万牲园门口。其他动物都已经妥当地装在笼子里,只有万福站在他身旁。饲养员如释重负地朝远方眺望,希望能早一点把这些负担交接出去。

老毕还没到,他要先驾着马车赶到灯市口教堂门前,在那里装好教士的其他物品,再和其他车夫会合,然后一起出城朝万牲园赶去。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远远地,教士忽然听到木轱辘轧在土路上的咯吱声,还夹杂着杂乱的马蹄声。他抬起头,看到四辆大车朝着门口鱼贯而来,扬起高高的尘土。教士的内心忽然涌起一阵激动,这趟筹谋已久的旅程终于要正式开始了。他捏住十字架,用拇指的指肚轻轻摩挲着,满怀期待。

车队很快在万牲园前停稳。老毕的车走在第一位。他的那辆花*车和他的脸一样饱经风霜,挂着彩绸的辕头磨得浑圆,两个大车轮上已有多处裂开的痕迹。粗布与竹枝扎起来的白车篷四处可见缝补痕迹,针脚很大,抬头看时会觉得有无数蜈蚣爬动。拉车的两匹杂色阉马倒是精神抖擞,时常仰起脖子发出嘶鸣。

其他三辆车的状况也差不多,虽然陈旧,但都保养得不错。老毕找的这些车夫,这趟差事都还挺满意,运送教士是个好差事,酬劳丰厚,就是路上不*稳。不过到了赤峰,他们还可以拉一批正北黄芪回北京,这一来一回,赚得可不少。因此老毕很轻易地就说服了他们。

几个车夫停好了车,开始七手八脚地把那些动物都弄上车。狮子虎贲最麻烦,它被关在一个木头笼子里,只能靠一排小滚木往马车上推。虎贲对这个举动不太高兴,焦躁地转来转去,还不时试图伸出爪子去挠周围的人。老毕费了好大力气,才安抚好那些车夫重新工作。

教士特意找了一片大苫布,把笼子整个盖住,否则会在沿途引发恐慌。

比起虎贲来,其他动物则好装多了。狒狒们只是吱吱叫了几声,至于那条蟒蛇,仍旧懒洋洋地盘成一团,没费多少周折就上了车。只有两匹虎纹马吉祥、如意不那么配合,坚决不允许老毕给它们套挽绳,一套就前蹄举起,要么就伸脖子去咬那些辕马。饲养员只得用鞭子抽打,希望这些野性十足的家伙能记住教训。

老毕赶的车是单辕篷车,专用于坐人。车厢里的前半部是柯罗威教士的座位,里面是一个宽面板凳,上面还很贴心地搁了一个塞满糠皮的软垫,上头还挂了一个小巧的横木架,虎皮鹦鹉正好可以站在那里。车厢的后半部则是一些书籍、圣器、日常用品和几件农具,这让教士感觉自己像是去西部垦荒的移民一样。

柯罗威教士怀里还鼓鼓囊囊地揣着日升昌的二百两银票和三十枚鹰洋。教士自己的钱已经全投在动物身上了,这是总堂为开拓教士准备的启动资金。会督虽然不赞同柯罗威教士的做法,但考虑到赤峰的恶劣环境,还以个人名义额外给他捐了一根金条。刨去建教堂的钱之外,这些钱足可以支撑一年。至于一年后的开销,就要靠柯罗威教士的智慧和主的意志了。

小满也跟随父亲来送行,随行的还有一个胖胖的女子。小满的妈妈去世很早,这个女子大概是毕家的邻居。老毕没有别的家人,每次出远门都会把孩子托付给邻居照顾。

小满好奇地盯了一会儿万福,右手却始终紧紧抓住老毕的衣角,咬着嘴唇,似乎不愿意让父亲离去。教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小满,说:“你的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可小满仍旧保持沉默,不见任何笑容。教士有点儿尴尬,摸摸身上的袍子,发现没什么其他适合送小孩子的东西。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挂坠,忽然头顶扑簌簌传来声音,那只肥大的虎皮鹦鹉从车厢里飞了出来,落在小满的肩头,发出爽朗而意味不明的叫声。

鹦鹉的出现,让小满的表情松懈了一点儿。可老毕对儿子的出现却很不耐烦,他把小满拽住衣角的手粗暴地扯开,然后转身跳上马车。小满“啊啊”地大叫起来,试图阻止父亲,女邻居却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向前去。

就在这个时候,万福出乎意料地动了。她挪动缓慢的脚步,走到小满身旁。女邻居没见过这么硕大的动物,吓得大喊一声,松开小满远远逃开。

小满没有动,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万福注视了他良久,小孩子忽然点点头,对着大象发出一声奇妙的哼叫。万福略微低下头,用长长的鼻子卷住小满,把他幼小的身躯轻轻托起在半空。

在一片忙乱中,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每个人都以为是大象忽然要对孩子施暴。车夫们挥动马鞭,发出吼声,就连柯罗威教士都有点儿惊讶,想要伸手去阻拦。万福不慌不忙,用长鼻子把小满在空中移动,然后搁在了第一辆马车的掌车位置,恰好就在老毕的身旁。辕马不安地踢了踢地面,把车子扯动了几分。

这个意外的插曲让周围人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哄笑起来。老毕涨红了脸,把不情愿的小满抱下车,交给战战兢兢的邻居。小满还是拽着父亲的胳膊不撒手,老毕脸一板,给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悻悻缩回了手。

柯罗威教士以为万福对小孩子有着天生的好感,他拍拍她的耳朵说:“我们没办法带一个孩子去草原,他会在京城等他父亲回来。”万福把鼻子垂下来,没有再动,可是她看向小满的眼神充满歉疚。

老毕无奈地挥了挥手,胖邻居赶紧把小满抱开,转身离去。小满停止了挣扎,又恢复成那一副漠然的神情,他反身抱住大人,把下巴搁在胖邻居的肩膀上,两只细长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车队,就这样逐渐远离。

车夫们又继续做起装货工作。很快,所有的货物和动物都安置妥当。时辰已到,必须要出发了。

柯罗威教士费力地钻进篷车的车厢里,在垫子上坐好。虎皮鹦鹉扑落落地站到支架上,趾高气扬地环顾四周。车夫老毕把辫子盘在脖子上,咬住辫梢,然后赤着脚踩住车边的木头侧栏,嘎吱嘎吱地爬上车顶。

柯罗威教士好奇地探出头朝车顶望去,看到老毕从怀里拿出一个漆成土金色的木制十字架,用力往下插,恰好嵌在一个凸起的柳木座儿上。老毕晃了晃,确保十字架放稳,双手拜了拜,然后跳下来。柯罗威教士知道,当地人管这个叫“请十字”,意在告诉沿途的人这是教会雇佣的车辆,这样一般的盗匪和官府都不太愿意招惹。

但老毕接下来的动作,让柯罗威教士有些惊讶。他拿出一束香点燃,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香烟很快缭绕在马车四周。末了,老毕把香根儿插在马匹的辔头缝里,和一个黄澄澄的锃亮小铜铃铛拴在一起,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柯罗威教士学过本土宗教的知识,知道这东西叫作三清铃,是道教的一种法器。他有些不悦地把头探出车窗,提醒老毕这是一种亵渎。老毕点头哈腰地解释,说这叫拜路神,拜了路神才好出发,拔腿顺风顺雨。又解释说,车马行忌说“上路”,都叫“拔腿儿”,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取下铜铃。

在横渡太平洋的轮船上,柯罗威教士曾阅读过公理会先贤卢公明写的《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卢公明在1850年前往福建传教,前后持续十四年,可谓功勋卓著。他在传教期间,悉心研究了中国人的习俗、观念以及信仰,他的著作是公理会来华教士们的必读资料。

在书中,卢公明这样评价中国的信仰状况:“在中国,人们抱持着这样一种观念——毋宁说是一种错误的观念——他们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天堂和救赎。”这句话给柯罗威教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尽管这本书写于几十年前,但老毕这种满不在乎地从一个信仰跳到另外一个的举动,证明卢公明对这个古老国度的评价现在仍不过时。

柯罗威教士坚持要把铜铃摘下去,老毕不愿意得罪这位主顾,只得不情愿地摘走揣到怀里。等到柯罗威教士一转身,他又偷偷把铜铃挂到车前板的挡子旁,拿了块脏兮兮的垫布给盖上。柯罗威教士看到了,不过没有再坚持,而是默默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经过这么一场小小的风波之后,老毕把车闸推开,鞭子凌空一甩脆响,辕马打着响鼻迈开了腿,灰黑色的榆木轮子缓慢地碾过满是尘土的路面,整架马车的关节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其他三辆车也陆续启动。

两匹虎纹马分别被一辆车在侧面牵着,不太情愿地朝前走去。它们很快发现四周和万牲园不一样,变得蠢蠢欲动,想要咬断牵绳,各自跑开。

这时狮子的一声低吼从苫布下的木笼里传出来,那两匹呆头呆脑的马这才老实下来。

万福则单独拴在老毕的车后头,缓慢地朝前走去。柯罗威教士从座位上回过头去,关切地看向万福。事实上,她才是整个车队的控制者,每一辆车的速度,都必须以她为准。

万福自出生以后,这是第一次离开万牲园,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个无比广阔的世界。眼前的路那么长,她既感到兴奋,也有些畏缩。要知道,她还从来没走过超过一百步的经历,这个挑战来得实在太快了。

她抬起左前脚,思考了一下,才落在地上,再抬起右后脚,还没想好该怎么摆放,可这时右前脚已经又要迈开了。她摇摇欲坠,东倒西歪,像是一个新生婴儿蹒跚地在光滑的冰面上挣扎,又像是一部后轮陷入淤泥的旧车。无数黄色尘土在巨大身躯的踩跺下飞舞于半空,几乎遮蔽了太阳的光辉。所有的辕马都打起响鼻,此起彼伏地嘲笑起来。

在马车的后半部分,堆放有一堆新采摘下来的竹叶和蒸好的大窝头,方便万福随时卷起鼻子来吃。可小母象对这些不感兴趣,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太过宽阔的前方。她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四只粗胖的大腿无论抬起还是落下,都伴着一阵短促的惊悚,眼前的大路简直处处都是荆棘。

有那么一瞬间,万福的身躯向后挪动了一下,想退回万牲园。原来那个肮脏、窄小的地方,现在却那么让她留恋。

这头小母象只走了一里左右的路便拒绝前进,战战兢兢地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教士。教士让老毕停一下,跳下车子,走到万福面前,用手去抚摸她的耳朵。

教士注意到,她的步伐太生疏了,而且右后腿不太灵便,那是铁链锁得太久导致的后遗症。教士本来打算给她钉几个脚掌,可实在找不到铁匠加工这么大的物件,只好作罢。

教士牵起她的缰绳,与她并肩而行。万福无奈地摆动一下长鼻子,终于再次迈开步子,谨慎地朝前走去。慢慢地,她似乎掌握了一点儿节奏,脚步变得轻快了一些。七月炎热的风和青草,让她回想起记忆在骨子里的遥远的家乡,她发觉只有这么走下去,才会让这种感觉更明晰一些。

教士陪着万福走了约莫两里左右,看她终于掌握了节奏,这才回到车子里。

大象的视力很好,她偶尔回过头去,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黑影正朝这边奔跑。那是小满,他又挣脱了胖邻居的束缚,流着鼻涕朝车队追过来。跑到半路,啪的一声,小满朝前摔倒在地,额头似乎还有血流出来。胖邻居很快从后面追上来,狠狠把他往回拽。小满始终面无表情,可他喊出来的声音,却是大象才能听懂的号叫。

万福烦躁地扇动耳朵,想去提醒教士。可她只看得到教士的后脑勺,似乎在跟老毕说话。她只好垂下头去,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朝前移动。慢慢地,扑倒在地上的小满终于从视野里消失。四辆车牵着两匹马和一头大象,缓缓踏上了征途。

当这支奇异的车队穿过城北的税卡,踏上官道之时,柯罗威教士恰好听见一阵悠扬的钟声从紫禁城的方向传来。那钟声浑厚绵长,余音缭绕,仿佛是家乡的教堂在为他送行。

一踏上官道,坐在掌车位子的老毕就挺直了腰杆。他身上的畏畏缩缩消失了,整个人变得神气活现,如同一位手握权杖的国王在巡阅自己的领土。

从北京出发向北的一路都很平整,毕竟这是天子经常往返承德的路线。在这个夏日,年轻的小皇帝显然不会像他的祖先一样去避暑山庄,所以路上最多的是那些背着包袱的老百姓和达官贵人的大小车马,他们簇拥在路上,熙熙攘攘。

可任凭路上如何拥挤,老毕只凭着口中的几个短促指令和半空甩出的鞭花,就可以指挥着这个车队走得行云流水,稳稳当当,如同一队游鱼在水里钻行。

当然,走得这么顺利,有一部分要归功于万福以及那两匹虎纹马。许多行人和商贩发现眼前出现一头大象和两头黑白相间的马匹,第一反应都是害怕地东躲西藏,唯恐被这些巨兽踩扁。不止一匹骏马高扬起前蹄,被万福惊走,马背上的骑手狼狈地抱住马脖子,发出一连串咒骂。他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没人敢和车队并排竞争。

只有一个小孩子掀开蓝色布帘,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万福开始有点儿焦躁,但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喧嚣。相比万牲园那种纯净衰朽的死寂,去往塞外的路上充斥着活力,这种活力粗糙而浑浊,盎然的生机在四处弥漫。如果万福的思绪能够和教士相通的话,她就会知道,教士此时也是同样的感想,不过要把万牲园换成紫禁城。

这种没经过硬化的路面,万福走起来有点儿费劲。可随着道路在脚下延伸,体内渴望自由的野性血液陡然流速加快。她感觉身体变得越发轻松,走得越发快起来。

她一快,整个车队也随着变快。四辆马车在官路上飞驰,在老毕的带领下超过一辆又一辆大车。榆木车轮碾压在夯实的黄土路面,腾起欢快而轻盈的烟尘,让湛蓝的天空不时多出几抹淡黄色。周围的大车响、蝉鸣、牲畜的哼叫、马鞭脆响、大人叫嚷以及小娃娃的哭泣声此起彼伏,交叠成一篇杂乱而充满活力的交响乐。

柯罗威教士一只手放在《圣经》的硬皮封面上,另外一只手抚摸着虎皮鹦鹉,他一直观察着这一切,试图理解这混乱中隐含的秩序。他相信,只有理解了这种秩序,才能真正把握中国人的心。会督曾经批评过他,说他缺少其他传教士那种对真理的执着,很容易被蛮荒之地的奇谈怪论所蛊惑、动摇。但柯罗威教士觉得,上帝的爱并非是居高临下的施予,如果总是摆出一副俯瞰而非平视的姿态,那么永远无法真正走进他们。

这个草原动物园,可以视为教士的一次试探,教士希望这些动物能够让草原人袒露心声。他相信,无论是在高纬草原还是热带丛林,好奇心始终是人类最基本的情绪之一。想到这里,柯罗威教士微微呼了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车夫身上。

草原居民如何袒露心声,他现在还不清楚,但老毕上路以来,已经袒露了无数次。

大概是为了排遣寂寞,老毕变得特别话痨,一边赶车一边喋喋不休。他那带口音的话语和官话相比,说得又急又快,柯罗威教士只能勉强听懂三四成,不过他大概能从语气猜出,大多数是抱怨。

“柯长老,您说现在这行市,老百姓还有活路吗?我小时候,上好的猪条子肉才四十文一斤,现在您看,九十文钱连老母猪肉都买不来!一天到晚,白菜豆腐,豆腐白菜,肚子里刮不出二钱油。出门赶一趟车,一半都拿来孝敬税卡!

“哎呀,柯长老,我这是看您人老实,才接着这活计。口外我一般是不去的,路不好走,又危险,去一趟保不齐连命都丢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兵荒马乱,哪儿有安生路走哇,在哪儿都是一样,唉!

“嘿,我跟您说,柯长老,早几年您要坐马车,我还真不敢拉,让拳民给逮着,咱俩一块儿点天灯。现在倒没那么多事儿了,可我得说一句,有些传教的,像您一样;有些传教的,也不是东西,净坑人,变着法儿地捞钱。要不是担心小满这病,我真不想去那教堂呢。

“您问我那个傻小子他妈?唉!一生下来就给克死了。谢三姑说,这孩子前世是他妈的仇人,这辈子是来索债的,要不他妈临死前怎么掐着孩子喉咙呢,结果到现在小满还不会说话,这都是冤孽——不过我这傻小子可有一样儿能耐,牲口见了他都服服帖帖的,跟当官儿的见了洋人似的。要说这事也不奇怪,这龙生龙,凤生凤,还真就得咱这样的老车把式,才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我都想好啦,这次回来就教他使鞭子,早点当家。啊?您说入教啊?这个再说,再说吧……”

老毕絮絮叨叨,手里却不耽搁,车队不疾不徐地朝前开去,一路不曾停滞。车后头的万福牢牢跟着,显得兴致勃勃。

老毕说累了,便从车辕的挂把上摘下一个小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茶水,然后对教士开口道:“哎,我说柯长老,这一趟,您使的钱少说也值半套宅院了。您说您费这么大劲儿,把这些野兽运到赤峰,到底图个啥呢?”

这个问题,他在之前已经问了不下十遍。可每次柯罗威教士都笑而不语,只让他安心准备。老毕原本以为他是为了保密,现如今上了路,应该可以说了吧?

柯罗威教士听到这个问题,把《圣经》在膝上合拢,郑重其事地说道:“因为赤峰就在那儿。”

“啥?谁在那儿?”老毕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柯罗威教士眯起眼睛,看向远方:“我在美国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位博物学家。他最喜欢的,就是去寻找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动物和植物,从巴布亚新几内亚到刚果,每年都在一些听都没听过名字的偏远地方游荡,好几次都差点丧命。很多人问他:找那些东西根本赚不到钱,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是有什么深刻的用意吗?他回答:因为那些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就在那儿。”

老毕“嗯嗯”地点着头,其实还是一片茫然。

教士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本身的存在就是目的,这是命中注定。赤峰就在那儿,它是我和这些动物的应许之地。我别无选择,只能遵从那一位的意旨。”

老毕没有继续发问。他私下里承认,自己比发问前知道得更少。

第一天他们一共走了大约四十里路,中途休息了四次,给动物补充水分和饲料。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教士考虑到万福的承受能力,果断决定驻车休息。

老毕在停留的大车店附近,给万福找了一处背风的树林停放。教士亲自打来几桶清冽的泉水,让万福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他随后又检查了一下万福的四个脚掌,发现底部已经磨出了血,爪甲也出现了磨损。教士有些心疼,如果任由其发展,万福很可能会在两三天内瘸掉,那就彻底无法前进了。

最后还是老毕的一个车夫想到一个办法:用土麻布衬着光棉布,两层布裹在脚掌上,再拿绳子绑死。这样一来,万福在走路的时候,脚掌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护,不至于磨损过度。就算在行进途中裹脚用的布破了也没关系,换一块就是,方便得很。

毕竟万福不是马匹,只要走完这一趟就够了。

至于其他动物,它们的情绪都很稳定。蟒蛇继续盘睡,狒狒们互相争抢着吃食,两匹虎纹马不住地踢踏。虎贲对这一天也很满意,它吃了五斤羊肉、五斤猪肉,然后在笼子里躺了一天,除了颠簸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它的存在,还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车队停放处周围没有别的生物敢靠近,包括盗贼和野兽。

当晚的云层很厚,没有月光和星光,整个大车店周围都漆黑不见五指。教士睡不惯满是跳蚤和汗臭的大通铺,起身走到树林里来。沉滞的夜色吸纳掉了所有的声音,万福正安静地站在林中,只能勉强看到轮廓。今天一天的跋涉,让她疲惫不堪,早已睡着。蒲扇大的耳朵不时抬起来,旋即垂下去,教士猜测她大概是在做梦,不知在大象的梦里,是否会出现家乡的景象。

虎皮鹦鹉没有睡着,它听到教士的脚步声,就振起翅膀飞了过来,张开大嘴要叫。教士连忙把它捏住,塞进口袋里。

教士先检查了一遍其他的笼子,然后捡起一根树枝,在万福旁边的沙地上画了一张地图,他把一块红色石块放到了上面,代表赤峰。教士靠在万福巨大的身躯旁,喃喃地随意说起未来的期望,不知是说给听不见也听不懂的大象,还是说给自己。

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宽阔而精致的大院子,面积起码有二十英亩,里面遍布灌木和柳树,旁边还有一处水源。这是教士希望见到的动物园,这里的正门是一个拱形月门,要涂成绿色,上面缠着藤蔓。拱门的正上方是一个十字架,还要有月桂花冠和一颗孤星,这样人们会像东方的三位贤者一样,赶来这里。万福的象舍就在最中央的地带,旁边是虎贲的假山和虎纹马的跑场。教堂与动物园毗邻而建,要有一个高高的钟楼,游客们观赏的同时,就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召唤……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沙地上勾勒。不知何时,啪嗒一声,树枝落在地上,教士就这样靠着大象,沉沉睡去。次日当他被头顶的阳光晒醒时,发现万福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身上还盖了一层用鼻子卷来的树叶,小尾巴摆来摆去,驱赶着试图靠近的蚊虫。

“赤峰就在前头,今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赶。”教士说,也不知道万福是否能听懂。万福没表示什么,反而是那只虎皮鹦鹉嘹亮地喊了一句:“死鬼!”然后自己飞进车厢,落在架子上。

接下来几天的行程,没有特别值得一提之处。自从加装了裹脚布以后,万福走起路来越发顺畅,除了速度稍微慢一点外,没什么异状。原先教士很担心她长期营养不良,贸然做这种长途跋涉,健康说不定会出问题。但出乎意料的是,万福的身体非但没恶化,反而因锻炼而愈加健壮,迈步的姿态更加有力,休息的间隔变得更长。

在一些上坡路和不利于行车的沟坎地带,万福还发挥出了那些辕马所做不到的功能,用自己的身躯把马车一一拽过去。万福靠着这种方式,很快在车队里建立起了小小的权威。围观的车夫们啧啧称奇,觉得如果有这么一头大象拉车,好像也不错。不过他们在打听完大象的食量之后,一个个纷纷摇着头离开。

每天晚上车队休息的时候,教士都会跑到万福身边,贴着她的身躯勾画未来,然后一觉睡到天亮。老毕觉得教士总睡在外头,既不安全也不卫生,可他根本没法说服教士,只好也跟着过去,手执一根大棒,防止意外发生。

老毕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第五天夜里扎营的时候,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小偷试图凑近车队,他看上面装满了东西,想占点便宜。结果还没等动手,五只敏感的狒狒就吵闹鼓噪起来,在笼子里又叫又跳。老毕和车夫们都被惊醒,朝这边跑过来。

小偷不甘心,猛地掀开苫布想顺点东西再走,没想到一股带着威胁的恶臭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熏晕。小偷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头从来没见过的凶猛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齿间似乎还挂着血淋淋的肉块——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被吵醒的虎贲觉得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呵欠,继续趴下沉睡。

经历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之后,接下来的路途变得很是顺畅。柯罗威教士在半路上时不时地跟老毕聊天,打听关于赤峰的各种细节,甚至还学了几句蒙语。

老毕给柯罗威教士解释了一下,北京往西北,出了张家口以外,叫“口外”;往东北,出了山海关以外,叫“关外”。而赤峰恰好位于两者之间,是联系东北、直隶与蒙古的必经之处,五路通衢,商埠云集,是塞外一处重要的枢纽,物产丰富。这次去赤峰,老毕承认自己打算回程时弄点儿正北黄芪,只要能运回京城,利润颇丰。

一谈起生意经来,老毕开始喋喋不休。柯罗威教士发现老毕这个人对外地风土毫无兴趣,只关心买卖能不能赚钱,便放弃了攀谈的打算。他把车厢帘子拉上,想图个清静,却发现还得面对虎皮鹦鹉的不停聒噪。

从北京到承德府,整个车队走了足足七天。这一路除了鹦鹉和老毕的唠叨之外,没有发生任何令人不快的意外。动物们的状况都很稳定,连脾气最恶劣的两匹虎纹马都认了命,老老实实跟在车后头走。

承德府是清朝皇帝在夏季避暑时居住的宫殿,同时也是一条文明的分界线。

它的城门巍峨高大,气度不凡。一进城,柯罗威教士就感觉到,这里的建筑和京城风格差不多,但居民的气质却有了些许变化,他们讲话嗓门变得更高,步伐也大了很多,穿着直率而鲜明。柯罗威教士在中国待了这么久,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已经可以分辨其中的微妙差异——戴瓜皮帽的是北上的山西皮货商人,他们总喜欢眯起眼睛,用细嫩修长的手指拈着唇边的两撇短须;穿蓝色单袍和紫色平顶毡帽的是蒙古牧民,他们脸膛黑红,皮肤粗糙,双腿因为常年骑马而微微外撇;还有些虬髯大汉,他们腰缠紧布带,敞开短衫,冲过路的人投来警惕的目光,多半是来自沧州的镖师了;只有满洲官吏们仍旧冷漠呆板,一如京城。

他们把车队停在了距离承德府衙门最近的一处场子,然后老毕带着柯罗威教士来到当地衙门,办理通行手续。教士拿出总理衙门出具的许可布教文书和公理会总堂签发的介绍信,递给接待他们的一位官员。这位官员带着忌惮和轻蔑草草翻了一遍,深深地打量了柯罗威教士一眼,拿起报关单子,拖着长腔儿问道:“大象、狮子、狒狒、蟒蛇和虎纹马?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为何要运去赤峰?”

柯罗威教士耐心地解释,他希望能在草原上建一个动物园。官员耸耸鼻子,对这个陌生的名词充满警惕。他问道:“这和传教有关系吗?”

“嗯……没有直接关系,您可以把它们当成两件事。”

官员抖了抖那封介绍信:“可是总堂开具的介绍信上,只说了让你去赤峰传教哇,并未见到有许可开办动物园的字样。上头既未批准,这关防,如何能盖?”

柯罗威教士这才发现,总堂会督玩了一个小花样,只替他传教的事务背了书。这一下子,让他的处境变得很尴尬。

官员把下巴高高抬起来,似乎抓住了他的痛脚:“不要以为我没见过教堂,咱承德府也有一间。里面的洋和尚我打过交道,知道你们洋教是怎么做事的。人家老实本分,除了念经就是种菜,可从来没带着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瞎溜达。”

柯罗威教士一听,眼神倏然一亮:“承德府内的教堂,是在哪里?”

官员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站在一旁的老毕偷偷提醒了一句,柯罗威教士才如梦初醒,掏出一枚银圆,动作生涩地放在桌面上。官员发出不满的嗤声,拿起铜烟枪吸了一口,身子纹丝不动。老毕推开柯罗威教士,伸开五指将银圆罩住,慢慢拖回来,然后从桌子底下塞过去。官员这才放下烟枪,接过贿赂,然后缓缓拿起关防,在上头砰地盖了个血红的印章。

柯罗威教士想赶紧把文书取回来,官员却用巴掌给扣住:“等一下,我还要査验一下才成。”

洋人的新玩意儿太多了,保不齐又有什么花招。这是有先例的,先前滦平有传教士申请传教,说要额外修建一座贞女院和老头会,没想到他们借着这个名头,在教堂旁边的山上开了矿,差点儿惹出一起教案来。

朝廷对传教这事虽然无可奈何,但具体的管束还是挺严格的。以策万全,官员决定亲自去看看。

在老毕和柯罗威教士的带领下,官员带着几个随从来到停放车马的大场地。他注意到,教士的车队四周很空旷,其他商队都刻意保持着距离。

官员先看到了万福,他此前只在庙里的菩萨造像上见过大象,亲眼看到活的,还是第一次。万福经过几天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看起来十分疲惫。四只脚掌上的裹脚布还没取下来,底部几乎被磨穿,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颜色。

官员饶有兴趣地围着万福转了一圈,还用手里的烟枪轻轻戳了一下。万福只是不满地甩了甩鼻子,没有做出其他反应。然后官员又检查了狒狒、虎纹马和蟒蛇。官员对那条巨大的蟒蛇兴趣最大,悄悄地问老毕,能不能把这条蛇给他拿来泡酒。教士婉拒了这个请求,让官员有些不高兴。

最后检查的是虎贲的笼子。官员先前被拒绝了,心里有气,习惯性地用烟枪狠狠地戳了一下。虎贲丝毫不给这位大人面子,鬃毛竖起,怒吼着反抓了一把。官员“啊”的一声,吓得整个人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那一根黄澄澄的铜烟枪,咔吧一下被压成了两截。

身旁的马弁急忙弯腰去把他扶起来。官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在确认这头野兽冲不出笼子以后,连连挥动手臂,声嘶力竭地喊着说:“快把这玩意儿给我干掉!”

马弁们抽出了腰刀,可是慑于雄狮威风凛凛的模样,谁也不敢向前。他们对石狮子司空见惯,可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狮子,这头猛兽看起来似乎比老虎还要凶残。官员甩动着沾满了泥水的衣袍,催促他们尽快上前。

柯罗威教士见势不妙,急忙上前,用身子挡在了笼子跟前,质问官员动手的理由。官员也不太敢对洋人动手,沉着脸说这头狮子有伤人的危险,不能在承德府这么重要的地方放任自流,必须立刻处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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