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之咒
第二十五章父以子名（四）
皇帝赵曙和御医戴通是在垂拱殿的前殿相遇的。
这个相遇地点是经过戴通精心挑选的。
祝由术之极致武器摄心术说到底是对人的生命磁场的控制。所以施术的地方空间不能太大，太大了，天地之罡气充荡，光色流转芜杂，施术者的能量损耗太多，将无法集中于某一点上，效果会大打折扣。当然空间也不能太小，如果太小，在狭窄的空间里，受术者心无旁鹜，他的生命磁场高度凝聚，潜意识保护自己的功能一定会启动，他的警惕性会特别高，防御意识和反抗态度自然就特别强烈，要想进入他的戒备森严的潜意识堡垒就十分困难了。
当然这些是对那些有强大实力的对手而言的。
北宋时期，女人和太监因为其特殊的社会地位和生理结果的原因，其潜意识世界可是说是基本不设防的，你想进入就进入，简直就是自由世界，所以是不需要空间之类的这些顾忌的。
但戴通今天面对的对手是天下第一高贵的大宋皇帝，一个内心特别强大的独裁者。
在垂拱殿的前殿，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里设下埋伏等待这个独裁者中招，实在是明智之举。
进攻当然是早有准备的设伏者戴通发起。皇帝赵曙的脚步声还在殿外一丈距离时同，戴通就集中自己的所有意念力量在那张带着曹太后签名的懿旨上。这份懿旨从戴通的意识中缓缓升起，在虚无的空中飘荡，这里的每个人都想起来曹太后酒后签名的画面，高贵的曹太后面对自己的“懿旨”目瞪口呆，她的冤屈真是千古奇案，她冤枉啊。而让如此高贵且仁慈的女人上当的竟是自己，天理难容……
首先中招的是站在前殿陪着戴通的太监刘莽。刘莽脑海中再现了那个晚上的情景，一壶酒、一杆笔、一张素纸，一屋子的阴谋暗算阴暗恐怖……他想甩掉这段回忆，溜之大吉，可戴通正在发力，他无处可逃，终于，刘莽忍受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内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对着戴通叩头不止。
刘莽：太后，奴才该死！该死！
刘莽满脸愧色，无地自容。
戴通却得意起来，他等待着同样的情景在皇帝赵曙身上看到。
宋英宗赵曙进来了，戴通的潜意识攻势更加凶猛，数不胜数的曹太后签名的“懿旨”带着无限的委屈向赵曙的潜意识世界飞去。戴通已经下定决心，既然已经抓住了皇帝的人格弱点，那就不要再手下留情，摧毁皇帝的精神防线，让他变得像自己脚下的太监刘莽一样可怜无助，彻底把他拿下。
皇帝赵曙进入前殿后的表现让戴通大失所望。
真没想到戴通急切盼望见到的效果竟没有出现。
皇帝赵曙和戴通已经打了照面，但面对戴通排山倒海的摄心术攻势，赵曙的反应一点不强烈，他的眼睛里只是出现了一片迷茫，然后就慢慢呆在哪里了，似乎在深思或者努力回忆什么，并没有像太监刘莽一样直接跪倒在戴通脚下大喊“该死”。
看样子祝由术确实在赵曙身上有点作用，但这远远没有达到戴通需要的！
难道太监刘莽所提供的皇帝陛下的人格弱点是个错误材料？
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人为了自己的生存，在什么时候都会说假话，唯一不会说假话的是他们的潜意识。那是比人的意识更真实的真话。人会说假话，有时连说假话的人自己也没发觉，但潜意识从来不说假话，那都是掏心话！
难道是戴通的摄心术出问题了？自己的潜意识没有把曹太后的“懿旨”交接到赵曙的潜意识中去吗？
还是皇帝赵曙因为皇帝的缘故，对摄心术有特殊的抗击能力？
戴通心中没有底，不知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戴通的潜意识有发送信息的能力，但他无法知道对方的接收情况如何。
可怕的僵局！这故事该如何演绎下去？
戴通这回是真紧张了。
其实真正的问题出在戴安老奴这个人间老油条身上！戴通向皇帝赵曙施术的时候，注意力太集中，他似乎忘记今天进宫来时还有一个老奴才的幽魂跟着——主人从来是不把奴才放在心里的，除了急需要他们的时候。
但戴安老奴可没有忘记自己身在宫中。
当皇帝赵曙走进前殿的时候，戴安老奴正在梁上的某个老鼠洞里闭目养神，皇帝沉重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戴安老奴的幽魂从梁上探出身子看究竟。
他看见了拔毛鸡皇帝，这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是国仇家恨！
曾经繁荣一时的巫家的天下被这些皇帝霸占，巫家从此过着不见天日的黑暗生活，这不是国仇吗？
陈贵妃是自己的梦中情人，但这位肩上长着一颗美丽的“黑珍珠”，胸前更长着两粒傲视世界的“红珍珠”的佳人竟然被此翁霸占，此翁毫无疑问就是他戴安老奴的情敌。情敌不就是家恨吗？
国仇家恨交织，让戴安老奴有点按捺不住。
再一看，他发现主人戴通正在对赵曙施术，正全力以赴想把一份“懿旨”送进皇帝赵曙的潜意识中去。
要是主人戴通送这份“懿旨”的目的是要篡夺皇位、取而代之，或者就是直接给皇帝赵曙一个新鲜一点的死法，就像他杀死捧日营的年轻军官一样，他戴安老奴一定全力配合主人的行动，决不说“不”字。但他发现主人戴通最终的目的不在这里，主人对皇帝施术的最后目的竟然是想和皇帝重归于好，重新做皇帝脚下奴才一样的忠臣。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
主人怎么能忘却祖上的深仇大恨，跪在仇人面前苟且偷生？
戴安老奴失去理智，竟然不考虑得罪主人的后果。
下面前殿里，主人戴通在下面集中意念向皇帝赵曙发力。
上面梁柱上，老奴戴安的幽魂站在老鼠洞门口也集中意念向皇帝赵曙发力。
戴通发力是要把“懿旨”往赵曙潜意识里送。
而戴安发力是阻止这些纷飞在虚无中的“懿旨”进入赵曙的潜意识世界。
戴通加力，戴安也加力。
戴安已经发了狠心，决不让主人和皇帝们搞妥协。如果他们妥协成功了，尊师江充的深仇大恨找谁去算帐？自己蛰伏人间一千多年不就是一场空吗？
两人旗鼓相当。
戴通的祝由术“取”自自己的潜意识世界，当然是巫家最真宗的巫术，比戴安老奴那些靠拜师学来的巫术纯粹许多，这是戴通的优势。戴安老奴的优势在于摄心术的积累和经验。老奴在人间游荡一千年，摄心术是他每天的必修课，早就运用得得心应手。
由于戴通和戴安的摄心术互相消耗，带着曹太后签字的”懿旨“始终无法进入到赵曙的潜意识世界里去。
但尽管“懿旨”没发挥作用，但戴通和戴安施展摄心术引起的生命磁场的干扰还是极大影响了皇帝赵曙的潜意识。赵曙有一段时间失去了记忆，他搞不清楚每件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了。
他走进垂拱殿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自己的御医戴通，但赵曙因为自己的生命磁场被戴通奴仆搞乱，他已经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有点面熟而已。还有一个异常，戴通竟然见了自己的圣颜没有下跪，竟还敢站在那里咄咄逼人，这有违常理啊！普天之下，有那个人胆敢见了圣颜不下跪的？当然自己眼睛里跪着的人还是有的，不过这人不是跪在自己面前，而是跪在别人面前。此人自然就是太监刘莽，不过此时的太监刘莽在赵曙的眼里也是“似曾相识，有点面熟”。
皇帝赵曙此时后背发毛，惊恐起来。
赵曙：是不是我搞错了？难道我还不是皇帝吗？
赵曙以宗子的身份被宋仁宗立为太子，因为他不是仁宗皇帝和曹皇后的亲生儿子，而是养子，所以他在宫中的皇储生活其实一点没乐趣，而且有点变态。少年时代，他的最大愿望是早点尘埃落定，继承大统，做个实实在在的皇帝；他的最大担心是自己万一犯错，父母亲会原谅他，但养父养母不会，他们只会改变主意，把他逐出宫去，毕竟不是亲生父母，没有血缘关系，这样做完全可能。要是真有逐出宫门这样一天，那他就真空欢喜一场，到头却是一无所有，生不如死。这两种愿望和担忧二十年来每天晚上都折磨着他，已经进入他的潜意识，根深蒂固了。
戴通和戴安用摄心术互相较量，把赵曙的“生物钟”搞错了，赵曙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正生活在二十年前的储君时代，那时先帝还没有死，许多人见了自己这位非正途的太子是不用下跪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完了！赵曙虽然有点犯糊，但还是清楚记得昨天晚上自己搂着一位天仙一般的美人儿睡觉，此位美人儿大家都叫她陈贵妃，陈贵妃千娇百媚、温柔可人，自己忍俊不住，弄出许多的情节，闹出许多的响动。宫里的人一定全都知道。
自己只是太子不是皇帝，能陪皇帝老子的贵妃睡觉吗？
光是这一条，养父养母可以把他逐出宫门一百次。
赵曙惊恐万状，面无人色。
不过，和他差不多惊恐的还有人在。
这人就是站在皇帝赵曙面前的戴通了。
自己的摄心术已经在皇帝身上碰壁，这是很显然的，计划宣告失败，自己已经命悬一线。
倒底出了什么问题？戴通已经无暇细想。
他只能停止对皇帝推销他的“懿旨”。
戴安老奴暗放冷箭，阴谋得逞。
突然，一声小动物的尖叫声从头顶上的大梁上传来，一只死老鼠掉落在戴通和皇帝之间的地面上。
皇帝赵曙和戴通抬头看梁上：空无一物。
但老鼠是鬼精灵，它怎么可能自己把自己摔死呢？
戴通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当他用祝由术搜索戴安老奴的踪影的时候，戴安老奴早就从梁上那个老鼠洞逃之夭夭。
原来戴安老奴在梁上老鼠洞门口和下面的主人戴通暗中比拼摄心术，全神贯注。没想到这老鼠洞的主人母老鼠刚好此时觅食回来，因为戴安老奴的魂一片虚无，老鼠当然不能察觉其存在，于是穿过他虚无的幽魂的身子想进洞去喂宝宝。戴安虚无的幽魂在他自己眼里可不是虚无的，竟然被一只肮脏的老鼠穿体而过，戴安老奴大怒，他也顾不得此时正和主人斗法，先出这口恶气再说。他一脚踩住老鼠，本想给几个“毛栗子”教训它一下，没想到下脚过重，老鼠当场毙命，尸体从梁上掉落下来，正落在主人戴通脚下。这下祸可闯大了，戴安大惊失色，看样子自己意气用事，和主人做对的鲁莽之举有被主人发现的可能。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的幽魂绕过无数的栋梁立柱，迅速逃离了垂拱殿。
戴通心中当然对老奴戴通生疑，但现在不是怀疑什么的时候，而是决定做什么的时候。
戴通现在最需要的是能拿出第二套方案来救一家老小的性命。
巫家不但是中医的祖宗，他们能歌善舞，也是中华戏曲演员们的鼻祖。
演戏的本能从戴通潜意识中蹦出。
关键时刻最靠得住的还是人自己的潜意识。
面无人色的戴通噗通一声跪倒在皇帝赵曙面前，号啕大哭。
戴通：陛下，家父冤枉啊——
赵曙大惊，看着戴通目瞪口呆。
赵曙：你、你是谁？我，我是谁？
戴通：你是我大宋的圣上。我是你的太学生戴奕。
赵曙大喜，戴通的话让他的生物钟转眼间运转正常。
赵曙一把把戴通从地上扶起，还替他拍去膝上的尘土，此时的赵曙当然十分高兴戴通让他再次做上皇帝，虽然自己本来就是皇帝。皇帝陪着贵妃睡觉是没有错的，而且也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和贵妃一起睡觉。已经是皇帝了，昨天晚上就算弄出更多的响动也没人敢指责的。真庆幸自己没犯什么错，赵曙长舒一口气。
赵曙：你是朕太学里最优秀的太学生戴奕。朕认识你！朕盼着你日后成为中兴我大宋的栋梁之材。
戴通竟然冒充在昨天晚上被自己杀死的儿子戴奕，而皇帝对这父子两人都见过面，而且认识，但还是很听戴通的充满诱惑力的暗示，把父亲戴通看成是儿子戴奕。
这是戴通向皇帝赵曙第二次施展摄心术了。因为没有戴安老奴从中作梗，没有任何阻力，好比行水流云。
戴通：谢谢陛下。
戴通继续对皇帝赵曙施术。
赵曙突然想起什么。
赵曙：这么一大早，你不在太学里好好读书，怎么跑到垂拱殿里来了。
一切都在戴通的预料中，戴通只需要顺理成章，戴通再次泪流满面、跪倒在地。
戴通：昨天晚上，臣得父亲犯了什么傻，突然自杀了。没有留下什么遗书，只是在砍下自己头颅前大叫大喊，说自己对不起皇帝陛下的隆恩。
赵曙大惊：戴通自杀了？
戴通呈上儿子戴奕的头颅。
戴通：陛下请看，这是家父的首级，他老人家临死前一定要臣拿着他老人家的首级向陛下谢罪。臣作为他的儿子不敢违抗，只好遵办。
赵曙看着戴奕的脑袋，戴奕的脑袋没有人做过一点修饰，但在赵曙眼里竟然还是认作是其父亲戴通的脑袋，两人年龄相差有二十多岁，一个没胡子，一个长须飘洒，但赵曙就是来了个点头认可。
赵曙：果然是你父亲戴通的头。他可死得真便宜。
戴通一脸冤枉，但他不把皇帝逼进胡同，自己一家性命还是难保。
戴通：臣想知道父亲犯了什么样的欺君之罪？
赵曙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顿时语塞了，只好敷衍。
赵曙：好像也没犯什么大罪！
戴通继续哭起来。
戴通：如果真是如此，臣回家去可以让母亲大人安心了。母亲大人以为臣的父亲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在家里一直痛不欲生。既然陛下说我父亲没有罪，能不能赐给臣一份手书，给臣证明，臣可以回家安抚慈母。望陛下成全，臣这里笔墨具备。
赵曙本身就是孝子，他为了给自己父母尽孝，干出的蠢事在“濮议”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戴通的话已经拨动他的心弦，情之所动，金石为开，赵曙竟然陪着戴通留下几滴“孝泪”，在泪滴中皇帝赵曙的**人格和批判精神荡然无存，戴通施展祝由术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戴通因为第一此施术目标太高、野心太大，想一下子搞定皇帝，结果竟莫名其妙招致失败，在皇帝赵曙面前他不敢再来有凌厉攻势的摄心术，他只能见风使舵，悠着点施术。
但结果其实比强攻更加完美。
赵曙鬼使神差般很自觉地拿起了戴通递上的毛笔，他的拿起毛笔的柔软无比的手本来该写“庸臣误国，庸医误生”而对戴家来个鸡犬不留的，现在的他为孝子感动，手软心更软，柔情万丈，他要为戴通（在他眼里当然是戴奕）写一个风雅的安慰词。
赵曙有才，展笔立就。
全文如下：钦赦，悬壶济世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