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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谋(全)

夜色浓重,乾清宫御书房内的红烛摇曳着。

康熙站在巨大的书案前,书案上摆着赫舍里的画像。书案旁摆着一壶酒,康熙拿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了酒。康熙将酒杯拿起,一仰头,一杯酒便见了底,而后双眸迷离,看着面前赫舍里的画像,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画像上赫舍里的脸,痴痴地盯着。

一滴泪从康熙眼中缓缓淌出。

更夫敲起了更鼓。

康熙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杯中酒对着画像一举,随后洒在了地上。

“是朕对不住你,朕以为朕给了你皇后的名分,你就什么都不需要了,可是朕错了。朕以为世间女子都看重皇后的位置,以为你也不例外。其实朕只是给自己了一个借口,给了自己一个冷落你的借口……朕,当真错看了你对朕的一片心意。朕没想到,生死攸关之际,你拼了性命只为保住咱们的孩子。终究,是朕辜负了你。”

康熙说完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赫舍里,朕从没想过要亏待你,只是没想到老天给你我的缘分太浅,朕还未来得及对你好,你就匆匆地走了。不过,你尽可放心,朕不会让害你的人逍遥法外,朕已经下旨送慧妃上路了。至于我们的孩子,朕为他起了个乳名保成,这是朕对你的承诺,朕会保他平安长大,保他成为大清的储君,以慰你在天之灵。”

康熙说完,举杯饮尽。

画像中的赫舍里?芸芳,依旧笑容端庄温和。

冷宫院内。

东珠正在树下用力搓洗着盆中的衣服,一下又一下,像是跟谁赌气一般,两只手已然搓得通红却像毫不以为然。

步入院中的孙之鼎看到这一幕,面色微僵,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情绪,未等其开口,东珠头也不抬地问道:“太子,今日安好吗?”

孙之鼎点了点头:“很好。乾西五所内,他独占三所,有数十位乳母仆役专门服侍,太医院小儿科的圣手亦要昼夜陪诊,我这个院使更是每日都要请脉一次,自是安好。”

“陪侍的人再多,也弥补不了此生没有亲生额娘呵护的遗憾。”东珠停下手里的活,看向孙之鼎,“因为太多的人都当他为太子,没有人把他当孩子。”

孙之鼎注视着东珠的目光,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皱了皱眉,颇有些不解的神色。原本东珠可以凭借救治皇后产子有功之名申请出冷宫,而事实上,孝庄也曾让苏麻喇姑前来传话,让东珠出冷宫,专门照顾太子。

孝庄之意,虽在平衡后宫,牵制朝堂内外各方势力,但终究对东珠来说也算出头了。可就是这样的好事,也被她拒绝了。

“我给不了他什么,亲生额娘的呵护、以命相抵的成全,还有悉心的照料、血浓于水的亲情……这些我都给不了,所以我也不想沾他的光。”东珠看穿孙之鼎心中的疑虑,索性给出答案。

犀利而冷静,孙之鼎无奈地笑了:“真像。”

这下,轮到东珠面露疑色地看着孙之鼎。

孙之鼎自揭答案:“你和当今圣上,真像。”

东珠眉头微拧:“看来今日,除了报平安以外,你还有别的消息。”

“是的,皇后娘娘。”孙之鼎言简意赅。

若换作旁人,定会惊诧万分,随即刨根问底。然而,在东珠却是半分波澜都没有。她的眉心似乎只是微微蹙了片刻,心下便豁然于胸。是的,赫舍里故去,皇上不是寻常男子,不会为了赫舍里而当一辈子鳏夫的,就算他想,整个帝国也不会答应。

大清后宫需要一位新的女主,而她——钮祜禄?东珠,便是最好的人选。

尽管,朝堂之上,会有许多反对的声音,理由简单而明确,无非就是说她是罪臣之女,德不配位。但是东珠知道,不管是康熙还是孝庄,在这个时候,都会选择自己。

随着大清国势增强,满人对蒙古的依赖转轻,大清后宫并不再需要一位博尔济吉特氏女主。而满八旗中的贵族女子中,有谁还能比过东珠的尊贵呢,开国五大臣与开国之君长公主的后裔,一人系正黄、镶黄两旗,进而影响整个八旗勋贵。

况且,就算不论出身,单就成功化解此次察哈尔叛乱的救驾之功,放眼整个后宫,亦是无人能敌。

所以,东珠成为继后,看似是康熙和孝庄的选择,实则,是时势的选择。

“这也没什么稀罕,一个位子而已,就像你在太医院的差事。”东珠面上淡淡的。

“我虽不慕仕途官位,但坐了这个位子,能让我更便捷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自然还是要感谢这个位子的。”

孙之鼎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在无视和轻蔑这个位子之前,是不是可以想一想,这个位子能帮你做一些之前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东珠心中一动,之前不能做的事?当下便有了主意。

盏茶之后,东珠来到了咸安宫中,当她避开众人独自进入内殿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

坐在炕上,面露期盼朝她笑的贵太妃,全无往日疯癫形象,却也没有穿着华服装饰隆重,而是穿了一件极素朴的蒙古袍子,头发也梳得像个少女。

“我知道,你会来看我最后一面的。”贵太妃朝东珠伸出了手,在那素朴的袍口下面,隐约看到狰狞的伤口。

东珠的心跳得极为厉害。宫中历练数年,饶她能慧眼看穿康熙与孝庄,却终究没有看透面前这位贵太妃。

察哈尔叛乱的覆灭,康熙以凌厉之势处决了一干人等,这其中就包括贵太妃在世上唯一的也是两个儿子中的最后一个——察哈尔亲王阿布奈。

那是她在失去博果尔之后,活下去的全部指望,更是这些年精心布局所图的将来。可如今,全都没了。所以,不管康熙和孝庄是不是以共犯的名义处决她,骄傲的她都不会再存生念。

也正因为此,东珠出冷宫后作为准皇后行使的第一个特权,就是来看她。

东珠原以为这位骄傲的懿靖贵太妃会满身华服、尊贵体面地告别于世。

却没想,此时的娜木钟只是返璞归真,以最初的面目,来结束此生。

当东珠看到她袍下手臂上重重叠叠的伤口时,她似乎能够理解了,于是她握住了贵太妃的手,坐在炕桌的另一侧。

“你是聪明人,我的心思和我所做的一切,你都知道。”贵太妃看着东珠,此时的贵太妃面色极为平静,没有了往日的怨毒与戾气,平和起来像极了寻常老妇。

东珠点了点头。

贵太妃从炉上拿起茶壶,倒了一碗奶茶,放在面前闻了闻:“好香啊,跟儿时在阿霸垓的味道一模一样。”说罢,便将茶碗递给东珠。

东珠接过来什么都没说,就喝了。

贵太妃盯着东珠,突然便爆发出一阵大笑,笑过之后,眼中已然有了湿意:“你是脑子糊涂了,还是胆子太大,居然真敢喝!你明知道我的心思,又知道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你坏了我的大事,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的族人,令我满盘皆输,你居然还敢喝我拿给你的茶?”

东珠将茶喝尽,放下碗,掏出帕子抹了抹嘴角:“纵是死在你手上,也是今生债今生结。既全了你的心,我亦无憾无愧了。”

“你这个孩子,这气度,这心思,倒真是——可惜了,终究是可惜了。”贵太妃深深吸了口气,“不过你放心,这茶里没毒,我不会害你的,只因我明白你终究是善良的。你得了信后找的是安亲王,而不是孝庄,便是想替我遮掩,救我一命。可是傻丫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两全之法,你选择让康熙和孝庄活,那我以及我背后所有的人,就得死——”

室内死一般宁静。

两人皆是无言。

茶壶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地响着,奶茶味香甜腻人。

两人心中都是无限怅然。

“都过去了。此生的冤与恨、不平与委屈,终将会过去。”东珠看向贵太妃,“你为了博果尔,没有一天快活过,每一天都在仇恨与算计中度过,最终搭上了一切。而那个人,当初种种,何尝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可恨亦可怜。这么多年,我猜她也是寝食难安、日夜不宁。所以,宫闱之争,向来没有真正的赢者。就算赢了场面,也终将输了人心与时光。”

贵太妃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目不转睛地盯着东珠:“我之所以这样心平气和地面对你,是因为我没有输给布木布泰,而是输给了你——钮祜禄?东珠。所以,我败我死,我亦欣然。只是日后,你便成了我,而下一个输的,则是她。”

“我不会成为你的。”东珠神色坚定。

贵太妃笑了,从炕桌上拿起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递给东珠:“看看吧,看过之后,你便不会这样说了。”

东珠接过盒子,打开后只看了一眼,便将盒子紧紧扣上了。

随即,心思全乱。

以至于后来,贵太妃所说的种种,她似乎听清了,又像一场梦,全是梦语,一点不能作数。

半个时辰之后,东珠离开咸安宫,手心里全都是汗,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绝望,自贵太妃口中说出的种种丑恶与秘密,已经将她牢牢地缚住,她再也无从挣脱。

仅凭东珠是贵太妃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人,这一点,就已在风暴之中。正如贵太妃所言,东珠必将成为下一个贵太妃,否则,若不赢,便是以死退场。

当日,懿靖贵太妃娜木钟,这个传奇而尊贵的女人,“病逝”于咸安宫中。对于她的死因以及生前身后事,清史记载极简。

她出生于阿霸垓蒙古,是郡王额齐格诺颜的女儿,姿容尚佳,在草原上度过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在十来岁的年纪时,嫁给漠南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为正室大福晋,统管阿纥土门万户斡耳朵。那时的她,地位显赫,生活尊宠。

天聪八年,林丹汗过世,她于次年生下林丹汗的遗腹子,即后来的察哈尔亲王阿布奈。

作为战败方林丹汗的遗孀,彼此的囊囊太后,即便在归顺后金时,仍然是尊贵无比的,带领着林丹汗另外四位遗孀、妹妹以及数千户部众和传国玉玺,来到盛京。

即便是大清的天子,皇太极也要另眼相看,尊其为西宫贵妃,位次仅在皇后哲哲、宸妃海兰珠之后,却高于更早入宫的布木布泰等人。

随后,娜木钟又先后为皇太极诞育了皇十一女和皇十一子,也就是日后的固伦端顺长公主和襄亲王博果尔。可见,这一时期在大清后宫中,除了尊贵的地位、皇室的礼遇,她还得到了皇太极的宠爱。

有势力,又得皇宠,原本在后宫中会

是众人的靶子,可她却能在一次一次的杀戮与党争中独善其身,保全了自己尊贵的地位和一双儿女的无恙,的确是个奇迹。

如果没有博果尔福晋乌云珠和福临的畸恋,博果尔没有意外身故,懿靖大贵妃娜木钟的一生,应当是安乐而圆满的。

可却偏偏因为这样的变故,让一切都走了样。

自博果尔死后到如今,整整十八年,而这十八年,于清史中却未见一字。

最后一笔,便是卒于康熙十三年,其梓宫送盛京火化,归葬昭陵贵妃园寝。

慈宁宫,鲜见的景致。

孝庄既没有礼佛也没有煮茶,而是坐在梳妆台前理妆,妆台上摆着几个精致的小盒子,苏麻喇姑将它们逐一打开,递给孝庄试用。

孝庄拿起一盒香粉闻了闻,微微点头,心情与面色都甚好。

“如今后宫之中总算安定了,再没有人暗中作乱,给太皇太后添堵了。”苏麻喇姑将一个盒子内的膏体挖了出来放在手心里化开,又涂在了孝庄的手上,“如今是可以腾出工夫来好好保养了。”

孝庄淡然一笑:“这么些年,哀家容着娜木钟在咸安宫里装疯卖傻,不是哀家看不明白,而是哀家不想下狠手除了她。毕竟同为人母,这丧子之痛,哀家明白。这次的事,有惊无险,历练了皇上,还让咱们蒙古得到了意外的收获,也不算坏事。你交代下去,后事,给她体面地办了吧。”

苏麻喇姑立即称是,随即又有些感慨:“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外人都以为太皇太后凌厉果决,遇事杀伐,却哪里知道其实您是最心软的。往昔,对人对事,严宽如何,其实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清啊。”

孝庄神色间也闪过一丝怅然,还有说不清的愁思:“好在普天之下,还有一个你,是懂我的。我这一辈子,都记得我额吉交代我的,说软话,办硬事。寥寥六个字,却藏着人世间最大的智慧,教会我什么时候忍,什么时候狠,对谁忍又对谁狠。这才让我有惊无险历经三朝,走到如今这一步。苏麻,说句实在话,今时今日,哀家这个太皇太后,面目可还能看?”

苏麻喇姑有些意外,仔细端详着孝庄,虽然一头秀发早已有了银色,虽然面容也不似年轻时那般白皙水嫩,但终究保养得当仪容秀美,故孝庄有此一问,着实让她有些难以琢磨。

孝庄苦涩一笑,拉着苏麻的手拍了拍:“傻姐姐,哀家是觉得,经历了那么多事,也做了那么多事,有时候照镜子,真觉得自己面目着实可憎、可厌,所以向来都不愿意照镜子,不想看自己这张脸。”

苏麻喇姑朝镜头望去,镜中除了孝庄,仿佛又闪现过许多人——太宗皇帝皇太极、宸妃海兰珠、元后哲哲、海兰珠的儿子八阿哥,当然还有先帝世祖皇帝福临和他的宠妃乌云珠以及他们的四阿哥。

苏麻喇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瑟瑟地不知如何接语。

孝庄却已然调整好情绪,自嘲地笑了:“我真是老了,净说些有的没的,今儿你拿的这些东西真是不错,膏体细腻,香气也不错,不像是宫中配的,打哪儿来的?”

苏麻喇姑自知孝庄这是岔开话题,赶紧打起精神笑吟吟地配合着:“这是惠贵人送来的,说是自己亲手做的,让太皇太后先用着,说等到御花园中的桃花开了,再亲手做了送来。”

孝庄含有深意地笑了:“那拉氏?大阿哥的亲额娘?”

苏麻喇姑点头:“正是!”

孝庄眼波微动,心如明镜:“康熙四年入宫的诸位秀女,家世、才学、容貌个顶个都是出挑的,特别是这个那拉氏,偏偏还是个沉静素朴的性子,居然能沉下心做这么个费神的玩意儿,倒是难为她了。”

苏麻喇姑见状附和:“也难为她的一番孝心!”

孝庄摇头:“她可不是孝敬我,她这是想为自己和大阿哥谋个前程。”

苏麻喇姑神色一顿:“依太皇太后的意思,她送这些东西来示好,难不成想争皇后之位?”

“怎么不想?今时不同往日,她哥哥明珠在朝堂上越来越受皇帝看重,还娶了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再说了,往祖上倒,他们叶赫那拉氏,从太祖朝就出了多少妃子,连太宗皇帝的生母都是他们家的,虽说在先帝这朝有些没落了,可如今又崛起了。”孝庄把玩着手上的胭脂盒子,“不过,这个那拉氏到底浅见,凭几盒胭脂就想谋一个皇后之位,总归是忒小气了。”

苏麻喇姑当下便明白了孝庄的意思:“奴才明白了,日后这些东西,任她再怎么央给,奴才都不能再收了。”

孝庄摇了摇头:“你错了,不仅要收,还得给回礼。”

苏麻喇姑一脸莫名其妙:“不是已经定了皇后人选吗?”

孝庄眉头微皱:“东珠德才兼备,有气量,有担当,的确当得这个皇后。只是她心胸虽大,却没有皇上。为人虽刚正,却不懂迂回。她与皇上,能不能走到头,哀家拿不准。这二人,终究是怨偶还是佳偶,也是未知。所以,不仅是那拉氏,就是仁妃和那些新晋位的嫔妾们,示好与恩宠,都是必要的平衡和铺垫。”

此时的孝庄,虽然是坐在妆台之前,摆弄着脂粉香膏,却仍然难改往昔杀伐果决的如钧气势。似乎,她生来就是大清后宫的绝对女主,任何时候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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