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影子银行

亚东离去后将近一个月,一直没有消息。那一天亚伟收到了一封信。那封来自省城监狱,是亚东的老师卢林申寄来的。信寄到了亚伟原来工作的银行,要亚伟转交亚东,显然只知道亚东的现状,全不知道亚伟早也是死过一回的人。

卢林申的信让亚伟想起往事。当年正是卢林申,让亚东第一次离开了辛店。亚东最后离去时要亚伟等。他要亚伟等他的信。他说他外面发展好之后,会写信让亚伟也过去。好男儿志在四方,他最后这样说道。当时亚伟浑身荡起一股寒气,还没等他来得及问是不是封鸡毛信,亚东就走开了。亚伟总觉得亚东还是会给他来信的,但是给他的信,不再是叫他去工作,而是让他去永嘉。提起永嘉,亚伟总觉得亚东有擦不完的屁股,了不尽的身后事。那一次,也是在亚东离去后不久,亚伟接到了卢林申的来信。但那封信里,并没有提到永嘉和地下银行。是那封信让亚伟想起家史。亚伟的出生曾一度改变了亚东的人生态度。但亚伟的出生其实不是父母的计划,也不是靠了什么奇迹。已经寸草无生的荒漠,忽然鲜花盛开,是否那时就兆示了亚东一生的坎坷呢?亚伟记得父亲说过,亚东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最小的。亚东的亲身父母不送大不送小,偏偏送了亚东这个中间的,这是亚东一辈子的纠结。亚东一直在找他的生母,他就是要搞清楚,为什么是他,一出生就被剥夺母爱,遭到遗弃的命运。

亚东一直未能如愿。他憎恨遗弃,为此憎恨林岚。憎恨小珠,憎恨女人和母亲。在他一生中,似乎是遗弃在让他奋发。应该说,亚东是带着遗憾和愤恨,或者还有悬念上路上的,为此亚伟能感受觉得亚东的心酸。除了心酸,说起来,亚东走的时候还带上了亚伟的担忧。他们是兄弟,无论他说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包括卢林申昔日的信都无法改变亚伟心里的担忧。亚伟担忧亚东,更担忧自己。亚东说过关于高利贷的话,让他印象深刻。他不知道为什么亚东选择了这条路,但是事实,他知道的事实是,叶腊梅被枪毙后,她的抬会并没有解散,李健接着替她还利息,最困难的时候,为了保住抬会的钱和声誉,李健跳楼死了。随后就是亚东。亚东接过了李健担子。而现在,亚东再次出走,这个抬会他还在扛吗?

多年过去了,亚东临别的话语依然在亚伟耳边清晰地响起。亚东说过他不做了,亚伟就得继承下去的话。早晚会轮到你。亚东说,一个人的牺牲是不会白白牺牲的,每一次,每个人的牺牲都是一次激励,激励更多后来人去继承和奋斗,然后再牺牲、再继承和奋斗。但是亚伟怕牺牲,所以亚东的话回想起来,让亚伟觉得了亚东的行走有了易水风寒的悲壮色彩,让人揪心不已。亚伟有时候希望亚东兑现诺言,回来召唤自己跟随他远走他方,但更多时候是恐惧。他担心有天早上,会突然收到一封鸡毛信,告诉他速去永嘉某个地方,去帮抬会做事。每当这时,亚伟就会连夜出门,好几天不回来,并且关闭手机,一连几天不开机。

这一天还是来了。

临近过年前的一个晚上,亚伟记得天是彩色的。那样的彩色有些怪异,所有窨暗的色块镶嵌在一起,杂陈缤纷,铺贴的是一种不肯将息于黑暗的抗争,莫非这也是一种有关光明的继承?有人敲门,亚伟很诧异。门口站着的人。瘦脸,刀削出来的一样尖利。他交给亚伟两样东西,一张银行卡和一把钥匙。钥匙上有一个金属标牌,看上去像美国大兵脖子上的挂牌,上面写着房子所在的地址。我叫李欣,门口的人说道,我们见过。亚伟马上就想起来了,李欣是李健的弟弟。在李健跳楼自杀后,亚东带着他第一次去永嘉的时候,他见过李欣。但那时的李欣还是个英俊少年,他身旁青衣少女环绕,有如蝴蝶翩翩起舞。昔日的风情历经过沧桑岁月,眼前在李欣身上已经荡然无存。亚伟用鼻子嗅了嗅,但那些残留的蝴蝶气息,竟是在那张陈旧的银行卡上飘散出来的。味道时隐时现。李欣平静地转身,而去。这样的平静过于怪异,反而没有了什么波澜。亚伟手拿的这两样东西,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早晚会轮到你,这是亚东说过的话。但继承是一种神圣的时刻,即便是亚东要把高利贷的担子交给自己,那一定会有一种强烈的仪式感,让他内心掀起一股波澜,心潮起伏,倍感庄重和神圣。所以面对李欣转身,亚伟觉得亚东只是要李欣转交给他这两样东西,让他暂时保管一下而已。

按照钥匙牌上的地址,亚伟找到了房子。在临近房子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就像做梦,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座房子,竟然就是那个老妇人居住的别墅。要是这里也成了亚东的财产,那老妇人的真实身份就已经水落石出了。眼前物是人非,看不见老妇人,屋子里的摆设也完全是另一种景象。老妇人昔日十足的书卷气已荡然无存。房子四周布满人群,但依然不失宁静。这些人三三两两,一小撮一小撮散开,就像草坪上的花缀,自然而和谐。今天是放利息的日子,李欣对亚伟说,他们是来朝拜的。

朝拜?亚伟暗暗吃惊。这才发现,这些人不是一般地站着,而是朝着一个方向,用同一种眼光注视他。他们的手不是下垂,或者毫无章法地摆放着,而是一个姿势,交叉合十,放在胸前。亚伟看不见他们的嘴型,但是细细聆听,还是能听见细密的颂祷声缓缓在空气里柔丝般飘滑过来,有如桃花开在春风里。永嘉人是懂得感恩的,李欣说,当年在永嘉。亚东也接受过大家的祝福。早晚会轮到你,这是亚东说过的话。仪式突如其来,简单,却不失庄重,心里俨然有旗帜在*的音乐里升起,*和神圣如期而至。亚伟想起当年的永嘉,亚东带着他去,但没让他参加任何活动。他在永嘉,被花簇般的女孩拥戴着,一连玩了三天,回来的时候,亚东对他说,早晚会轮到你。那话曾那么遥远,从未有那么贴近他,又从来没远离过他。只是那样一次旅行,他从没有意识到,那会是一个仪式,迎接一个新首领,更隐蔽选定了另一个首领。亚伟没想到,他早就成了亚东的替代者。

李欣站在他身旁,手里拿着一个刷卡的机器,他从亚伟手里接过银行卡,然后按照序号,一个一个地给走进屋子的人刷卡。那些人不排队,有人导引着进来,在阳光下步履郑重,就像在高大肃穆的宗教殿堂里走过。他们的神态和眼光,让亚伟感到他正被推上了一个高大的舞台。不容置疑,无可推却。他接受了他们的信任,一切也就自然而然了。

亚伟有些奇怪,根本没有什么承诺,好像也根本不不需要什么承诺,自己就走上了另一条路,做了另一种人。其实还是一样的生存方式,但是感觉已经完全不同。巨大的责任感突如其来,命运也许就因此改变。此刻他又记起卢林申的信。信最后那段话的意思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时代在呼唤改革,改革就是牺牲。战争年代,改革就是枪林弹雨,为国捐躯,和平时代,改革就是敢于探索,不断在阻扰冲破恶旧势力的困扰中艰难地前进。有时候每前进一步就是一次牺牲。倒下了再爬起来,前仆后继,一代一代继承下去,人类才因此进步,社会才因此繁荣。在这个意义上,牺牲就是一种荣誉。也因为这样的荣誉,人类的生存才获得了终极的意义和价值。

亚伟难免感慨,这些年过去了,卢林申自己也进了牢房,他的牺牲继承了谁,又有谁会来继承他呢?牺牲和继承,在亚伟心头袭过一阵凉气。亚东继承了李建,李建继承的是叶腊梅,那么现在自己的继承,不意味了亚东的噩耗吗?你不用担心,李欣说道,你只是代表亚东做做样子,所有的事由我们来搞定。

两年过去了,亚东依然杳无音讯。经历过许多放利息的日子后,亚伟已从最初的惊慌里走出来,他发现被众人推上舞台,晾在了舞台,其实也就是晾着。戏在由大家演,他就是做着晾着的角色。拿着那张卡,在发钱的时候用钥匙开门,大家来取走卡上的钱。他从来不用担心卡上的钱。卡上的钱源源不断,由李欣负责,或者更多的人负责。后来有一次,钱发完后李欣收走了钥匙。李欣交给了亚伟另一把钥匙,李欣说,这里的房子手续办全了,要卖掉了。李欣说到这里。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说,想不到还会多赚了几百万。临走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一阵阵号喊,时断时续。看见亚伟诧异,李欣说,那些是欠钱的,也要一起带走。声音凄楚无助,渗透着苟且的惶恐。亚伟沉浸在那些声音里,不由想起了双奎那只猫,他觉得李欣收押的只是一些猫,在不被他看见的地方,正是那些猫在伤残里发出了不动声色,但依旧悠闲的叫声。到了晚上他醒来,他竟然在黑暗里听见那张银行卡发出了猫的叫声。

天亮的时候,李欣派人来接他。又是个付利息的日子,他们又要到一个新的地点,兑付又一期利息了。而这些利息。来自于李欣派发的高利贷,来自于万万千千使用了高利贷,还得出利息和还不出利息的企业和个人,还可能,来自亚东……这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就像一台机器。机器需要无数零件,而他,只是这台机器上放在比较显著位置上的那个部件。至于亚东,其实并不重要,可能就在他身后,在这台机器某个不显眼的地方运转着,发挥着更加重要的作用。每个人都发挥着每个人的作用,但机器不靠某个人。离开了任何人,机器照样可以运转。每个人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台机器几百年来已经有了自己良好的秩序,这就是信用。信用就是这台机器的秩序。机器可以离开任何人,但从不会离开信用。信用在使不守信用的人守信用,守信用的人得到表彰。只要有信用,机器零件就能得到更新,机器就可以一直运转下去。零件不重要,正犹如每个人的可有可无。每个零件都不是自己走上机器的,零件是被选出来,然后被推上去的,由不得你,更说不上愿不愿意。亚伟还觉得,不要说自愿不自愿,就是这样的念头也没得有过。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命中注定。民间金融几百年,影子银行无所不及,无所不在,在金融生活的每个毛孔里,每个人身上,都是这种健壮的无奈,铺盖了生长繁衍子孙后代的土壤,任何风吹浪打,一样无可动摇。

一直没有亚东的消息,渐渐生成的可有可无的感觉,让亚伟觉得自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牺牲和继承的悲壮和无上感已经荡然无存。但是他怎么想并不重要,机器在转,牺牲和继承就在继续。

回到家里,亚伟收到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个优盘。把优盘放进电脑,显示器上是他一次又一次在永嘉抬会的现场发放利息的场景。他把优盘放给李欣看。李欣看了一个开头就对亚伟说,这是二龙干的。

二龙?亚伟有点不明白。

李欣说,二龙。他还在想着亚东欠他的钱,但是他在你身上动念头是痴心妄想。李欣说,有我们,他就是痴心妄想。李欣最后走到门口了,他说你知道二龙是谁吗?

亚伟一愣,是谁?

毛大。二龙就是毛大。毛大逃脱后跟了赵部长,他在赵部长的地下银行里做事。

赵部长?赵部长在哪里?

李欣没有回答他、但是亚伟随之明白过来,赵部长就在他身旁,哪里都是赵部长,赵部长也是一个零件,是整个机器的一部分。赵部长的期货公司也好,高利贷公司也好,投资的实业也好,都只是影子银行的一部分,一个零件而已,不值得一提。

时间来到了2026年6月6日,这一天,亚伟收到了明信片。但他怎么看就是一封鸡毛信。信是寄给亚东的。亚伟签下日期的时候不免仰天一声长叹。6是亚伟和亚东绕不过去的坎。亚伟们相差6岁,按照当地阴历的排算,他们犯冲。亚伟在亚东六岁那年出生的时候,就打乱了亚东一帆风顺的生活。鸡毛信在这个6天6地的日子里到来,亚伟看见那封信上的三根鸡毛,在信封的沿口下露出一公分的样子,在风的吹拂下整齐划一地翕动着。一切突然而又自然。亚伟想道:这还是鸡毛吗?

留在亚伟印象里的,是亚东许多不同时期的样子。中学里亚东的数理化成绩很出色,大家以为他长大后是个科学家。到了大学里,他写过很多金融研究的文章,特别是他是怎么掌握了那么多的医药知识的?在他青年时代提起过的那个山里,真有一位得道的法师吗?这都是一个谜。而最后,他与国家银行擦肩而过,成为一时显赫,拥有众多追随者的贵金属操盘手。但是真相在天亮出现,一枕黄粱再现。亚东的一生,是太多太多的牺牲,但是他从来没停下过前进的步伐。他的行走一直在让人遐想,他的行走一直是个迷。但可以肯定的是,前进的路上崎岖坎坷,但他从不停歇,从不绕路。尽管在别人看来,他的行走好像是麻木的,从来没有过悲伤。亚东曾给亚伟一种稳定有加的感觉,亚伟曾相信他是个能成就大业的人。但亚伟对亚东这样的自信,现已转为一种平安的祝愿。惟有祝愿。他不给亚伟来信,证明一切都好,他一切都好,世界就好。

下雪的时候,亚伟再次收到一封信。这是封来自美国的邮件。亚伟拆开来,是一张画展的请柬。是彩云的女儿雪莲寄来的,她邀请亚东去美国参加她的首个个人画展。

2014年9月—12月

2015年春节改就(未完待续)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推荐小说:
顶级弃少 重生之将门毒后 重生弃少归来 弃少归来 重生之拳台杀手 至尊修罗 夫人你马甲又掉了 魂帝武神 少年风水师 永恒至尊
相关推荐:
魔兽剑圣都市纵横精灵王座之巅我对恶魔果实没有兴趣在斗罗大陆签到的日子里我真的不是富二代万古第一进化系统从秦时开始的诸天之旅我的灵气侧漏了人渣反派自救系统六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