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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记忆的中国传奇

1929年,一进入五月,鲁北平原上的风变得愈来愈暖。在不经意间,阳河两岸的杨柳好像一夜就被春风吹绿了。二月春风似剪刀,五月的春风,则像一坛醇厚的美酒,醉了田野,醉了河滩,醉了大自然的生灵万物。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阳河岸边上,急急走来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农民打扮。他们一个是吴家庄的卜庆龙,一个是苏庙村的卜庆恩,两人都生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走起路来健步如飞。

在两人中间的那个却最引人注目。他六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头挽发髻,一袭道袍,生得童颜鹤发,气宇轩昂,脚步轻盈矫健。此人就是有名的红枪会布道祖师崔云端。这次卜庆龙、卜庆恩力邀他来大王一带布道施法,是为了在阳河两岸创立红枪会。

在历史上由来已久的红枪会,是从农民中发展起来的,可上溯到元明清,是白莲教的支裔,后为义和团的分支。红枪会打着反军阀、反贪官污吏、反苛捐杂税的旗号,所到之处,民众纷纷响应,其组织如滚雪球一般,愈滚愈大,成员无处不有,组织遍布全国。

崔云端到了大王后,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周游各村,所到之处宣扬红枪会的神奇。他告诉大家:谁加入了红枪会,就能消灾灭祸,抵刀挡枪,安民除暴,还能抗捐抗税。

乡人见他仙风道骨,犹如天降神人,而且加入了红枪会如此这般好,又有神灵保护,于是响应者众多。

崔云端见时机成熟,先点了卜庆龙、卜庆恩分头当了会长,二人借势,很快就成立了红枪会。

红枪会也吸引了刘集村的乡民。刘集村的田之乐约上刘钦田,也投到崔云端的门下。

入会要先奉上铜钱一吊,账房先生把他们的名字登记入册后,口中大声念道:收田之乐、刘钦田铜钱各一吊!

随后崔云端为他们举行入会仪式:二人先跪于香案前等候,师傅持香行至房外,面向西南而立,弯腰低首作揖,双眼紧闭,嘴中念念有词一番,返身展臂,伸出两指在田之乐、刘钦田头部、胸前点画了一阵。崔云端吩咐宣誓开始,由旁边的一个师傅带头宣誓:弟子若不忠不孝,被五雷轰顶;若欺师灭祖,被万马营中踏为肉泥。言毕,再叩头三下,即成为红枪会正式会员。

当时,大王的三义庙成为这一带红枪会的总坛子。崔云端后来离开大王云游四方,卜庆乐、卜庆恩等人便坐镇总坛,号令阳河两岸各分坛的红枪会。

红枪会深入民心,发展迅速,时间不长,就达数千人之众。他们除暴安良,也常寻找机会偷袭一下国民党。

1930年夏季的一天,卜庆乐等人听说县警备队又要下乡了。警备队下乡,犹如老虎闯进羊群,所到之处哭声一片,农民兄弟恨之入骨。卜庆乐说:红枪会刚拉起来时间不长,先初试牛刀,来个开门红!大家都摩拳擦掌,纷纷响应。

几个会长找到崔云端,请求他调拨人马。田之乐说:杀杀县警备队这帮杂种的威风!崔云端说:除暴安良乃我红枪会之本分!随之调集周围各县部分红枪会五千人马来大王待命,等教训了警备队,再攻打广饶县城。

广饶县长哪里把红枪会放在眼里,听说他们要来攻城,大为震惊,好气又好笑:一帮泥腿子,竟要来攻城,真是蚂蚁啃大象,老鼠摸猫嘴,不知天高地厚。

他找来警备队队长刘永吉:你带上人马,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刘永吉率三百余人进驻东吴村,准备随时伏击。

刘永吉先派出一支七人组成的马队,前往打探虚实。马队转了几个村庄,可哪有红枪会的影子。小队长常引之在马背上拍拍腰间的匣子枪,叫道:什么红枪会,就是一摊稀泥!老子还没拔枪,就吓得这帮孙子没了踪影!

一干人马神气地收队回城。当他们大摇大摆行至三孔桥时,听到一声唿哨,刚才还在地里收割麦子的农民扔下镰刀,拿起脚下的刀枪就冲了上来。警备队猝不及防,乱作一团,小队长常引之和另一名队员当场就被刺死。

刘永吉正在等消息,听到马蹄声,他走出院子,见是几个队员回来了,一个个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刘永吉脸色骤变:看你们这熊样,这是咋的了?

一个队员咧咧嘴哭了:队长,漫山遍野的红枪会!开始他们还在地里假装割麦子,等我们走近,都摇身一变换了模样,两个弟兄当场就死了!

刘永吉倒吸一口凉气:妈的,明天全体出动,灭了那帮孙子!

刘永吉后来听说,仅大王一带的红枪会有就数千人之多,武器除了大刀、红缨枪,还有快枪。

这天晚上,出去侦查的一个探子回来报告:这帮人放下武器就是农民,一声号令就成了红枪兵,一个个训练有素,身怀武功,不要说动刀动枪,一个人吐口唾沫就能把咱们淹死。队长,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吧!

刘永吉听着有理,点了点头:是呀,这还没打呢,就折了几个弟兄。这帮人不是省油的灯呀!

刘永吉无奈,只得作罢。

红枪会的发展,刘良才看在眼里。早在开办农校之初,刘良才就成立了童子团。随着斗争的发展,他觉得光靠童子团已经远远不够了。广饶县农村有练功习武的传统,1929年3月,刘良才就要求全县各地党组织以“拳房”的名义建立武装力量。一时间,很多人都购置了大刀和红枪头,富裕一点的家庭还买来了步枪、手枪,逐步建立了一支由党领导的农民军事武装。

红枪会无疑是一支庞大的武装力量。刘良才把各村党组织负责人召集到家中,开了一个改造“红枪会”的动员会。

刘良才说:大胡子告诉咱们,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用暴力推翻旧社会。暴力是啥?就是咱们要有武装,要有响当当的武器。干木匠离不了锯子,猎人不能没有枪,下河拿鱼虾得有网子。*也说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好日子是靠枪杆子打出来的。从现在开始,各村党组织要派党员加入红枪会,尽快把红枪会改造成咱自己的武装。听说,广饶县长派人找过红枪会,还带了很多大洋,让田之乐给扔到院子里去了。他们这是想收买红枪会,我们必须抢先一步。

刘集村的亲历者刘考文曾回忆说:

针对这种情况,刘良才召集党员进行了研究,大家一致认为,从当前看,红枪会虽然与国民党矛盾较大,常有摩擦,但他们犹如一群无缰野马,难免在某些问题上一时糊涂,与我们发生冲突。而且,他们在政治上并无定见,尤易为坏人所拉拢、利用。再说,让这样一个愚昧落后的封建迷信组织掌握了群众,麻痹毒害了贫苦农民,非常不利于我们领导农民开展革命斗争。所以,我们一定要把这部分人改造、争取过来,使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党组织决定党团员都以个人名义参加红枪会,先争取他们的信任,然后抓住时机开展工作,使红枪会为我所用。

刘良才先派出了刘洪才和童子团的负责人刘成法。刘洪才是刘良才的弟弟,也是支部委员。

田之乐是刘集村红枪会的会长,刘钦田是副会长。刘钦田觉得这二人是共产党,担心以后生变,就一口回绝了。

刘洪才说:那咱们先到吴家村入会,回来就另设坛场,这样田之乐肯定不同意,到时见机行事。

二人从吴家村回来后,马上散出口风去。刘洪才在村里也有些威望,一时间报名者众多。田之乐听说后大怒:一山难容二虎,一潭不存二龙。他们另立山头,我这会长咋办?

刘洪才见状,认为时机已到,马上派人把消息送给了总会长卜庆龙,卜庆龙赶来调停,最后两股人马合而为一,刘良才的计划初步实现。

红枪会的会员入会后,每天晚上都要到坛场跪坛叩首。刘洪才他们晚上也来了。跪地后要先念咒语:无量佛,无灵尊,我请祖师来护身。护护我,护护众,我请祖师来护命。金罡灵,斗罡灵,神力速助无量佛,无量佛。

旁边的师傅拈起手中的朱砂笔,在黄纸上画一道符,点燃后把灰烬放进盛满清水的大瓷碗中,一一端给刘洪才他们。师傅说声“喝”,大家双手执碗,仰首一饮而尽。

跪坛时也有规定,每位跪坛者面前都置一方砖,叩首要用力,头碰在砖头上越响越虔诚,将来功力就会越深。

这天晚上,一个小名叫油坊的年轻人也在跪坛,只听他的头磕得嘭嘭直响,师傅在一边喊:看看油坊,将来肯定数他功力最好!

那油坊听了,就像陀螺被抽了几鞭子,更来劲了,最后用力过重,竟磕晕了过去。几个人急忙拉起他,见他额头上去了一层皮,血淋淋的。

刘洪才跪得双膝酸麻,额头也一阵阵疼痛。再看看几个同伴,都磕头磕得龇牙咧嘴直吸气。刘洪才怕大家吃不消,就私下里给大家打气:咱们可不能打退堂鼓,为了改造红枪会,咱们死都不怕,这点苦算什么!有了这支武装,往后就能如虎添翼。

田之乐见了很高兴:大家都看到了吧?人家第一天就这样虔诚,将来必修成正果。

刘洪才等人很快都成了田之乐的心腹。为了在红枪会中增加更多的骨干力量,刘良才又派出了延春城、刘奎文、刘泰山、刘良等人。这几人中,延春城后来担任了广饶县县委书记,刘奎文也成为县委重要成员之一。

一个月后,刘洪才等人来汇报红枪会的事,刘良才听了很高兴:什么功力,其实就是迷信,咱们就先破了这道道,才能说服他们。这是改造红枪会的第一步,先从谁开始?刘良才沉吟一下,大声说:我看,就先从油坊那里下手!他心最诚,跪坛最起劲,磕头也最用力。时机已经成熟了,我们该行动了。

一日上午,油坊跪完坛就拍着胸脯子嚷嚷开了:这一阵练下来,我刀枪不入了,我可刀枪不入了!

刘洪才哈哈一笑:我可不信,哪有这样神奇!

田之乐火了:刘洪才,你不要瞎叫唤!红枪会人人都是金刚罩体!

油坊也不服,晃晃胳膊说:那就试试?出水才见两腿泥呢!

大家也都跟着起哄。油坊也是年轻气盛,眼一瞪,挽挽袖子就一阵风地走进了院子,他指指刘洪才腰间的手枪:你就照我这里打!说着拍拍自己黑乎乎的肚子:这肚皮就是一层铁,打不穿也打不破。

刘洪才说:这样吧,咱先不打人,先打你的衣服。

油坊翻了翻眼皮:衣服咋打?

刘洪才说:你脱下衣服挂在树枝上,给衣服做上法,咱看看是不是刀枪不入。

油坊一听有道理,脱下上衣,做好法,随手就挂在了树枝上。

刘洪才退后几步,举枪便打。砰的一声响,挂在树枝上的衣服抖动了一下。

大家都围上去看个究竟。油坊挥挥胳膊,撇了撇嘴角,一脸豪情地嚷道:就让你们共产党开开眼吧!说着伸手摘下衣服。

一看手中的衣服,他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周围的人也都怔在那里。

田之乐问:怎么了?油坊一声不吭,只是下意识地摸着自己油乎乎的肚皮。

刘良说:他是吓傻了。

刘洪才拿过油坊手里的衣服,指着上面的枪眼说:什么刀枪不入,这都是迷信。刚才这一枪要是打在油坊肚子上,他早就死了。

田之乐听了,惊出一身冷汗。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说:好悬!要不是洪才做了验证,咱们都还蒙在鼓里呢!将来打起仗来就这样往敌人枪口下冲,还不知要撂倒多少!说完拉着刘洪才的手,连声称谢:从今以后,我跟着你们干!

就在刘良才改造红枪会期间,一支黄枪会也应运而生,虽势力不及红枪会,但发展也很迅猛,有数千人之多。

应该说,黄枪会源于红枪会。黄枪会首领张大山本要拜坛加入红枪会的,没想到吃了闭门羹。气愤之余,他拍着胸脯对红枪会的人说:我就不相信,没有你们这块云彩,就下不了雨,我也照样能拉起一帮人马来!

他一气之下,扯起了黄枪会的大旗。

广饶县县长在拉拢红枪会的时候,也暗中在收买黄枪会。而刘良才在改造红枪会的同时,目光也放在了黄枪会。

正巧,刘集的刘士成等数十人加入红枪会未果,直接投到了黄枪会的旗下。一山怎容二虎,双方由此发生冲突,黄枪会当场就死了两个弟兄,黄枪会首领张大山放出狠话:我黄枪会从此与红枪会不共戴天!

听说刘集的红枪会成了共产党的武装后,张大山给各村黄枪会发了号令,准备投奔国民党。刘良才听说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蹙着眉头说:争取了红枪会,我们也不能放走了黄枪会。人多成群,树多成林,掌握了黄枪会,将来咱们力量就更大。

刘良才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摸了摸脑门,自言自语道:要找一个有威望的中间人去动员他们,有一个人倒是最合适……

大家齐声问:谁?

刘良才道:刘汉民!

刘汉民乃是刘集人士,在广饶县也是声名赫赫,无人不晓。

当年同盟会成员邓天一等人受命组建护法军时,回家乡招兵买马。一天清晨,刚刚起床的邓天一正在院子里练拳,就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健步走来,人还未近前,粗嗓门就响了起来:邓长官,听说您是邓家庄人,我是刘集的,咱们离得很近,是老乡,今天我也报名参军!

邓天一打眼一看,这年轻人足有一米九的个子,粗壮的身材,微耸的宽肩,方脸膛,双眉高挑,立在那里,就像个叫阵的猛张飞。

邓天一本也生得高大威猛,又见年轻人神情镇定,面无惧色,心里早就有了几分喜欢。他走上前拍了拍刘汉民的后背,高声道:好!我收下你。就给我当护兵吧。

邓天一没看错人,不久以后他身陷困境,幸有刘汉民相助,才得以脱身。

那是护法军拿下周村后,准备乘胜攻打济南。部队还没有出发,就遭到军阀各部的反击,双方几个回合下来,周村又落入了敌手。

邓天一一直断后指挥部队突围,自己反被一股敌人钳制。刘汉民抬枪撂倒了近前的几个敌人,保护着邓天一跑进了一座宅院。这家大院的主人是当地有些威望的商人,听说来人是邓天一,不禁心生敬意:你们不要出去,先住下来再做打算。

等外面平静下来,刘汉民就出去打探情况。他走过几条小巷,沿途看到墙壁都贴满了捉拿邓天一的布告,上面还有大幅画像。刘汉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必须马上出城。他托人联系了二十个短工,交代明天一大早务在某地等候。刘汉民回来时,带回两套衣服,他对邓天一说:明天一早,我们化装启程。

第二天早上,打扮成掌柜模样的邓天一带着一帮子人到了城门。几个守兵围上来盘查,化装成随从的刘汉民抢先一步,不慌不忙地给每个大兵点上支烟,然后慢腾腾地说:我们掌柜的出城做点买卖,后边这些人都是我们雇来的短工。领头的大兵见邓天一头戴礼帽,长袍马褂,相貌堂堂,一脸的不屑和傲慢;再看看他握在手里的水烟袋,就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他用力吸了口烟说:这烟可真够劲……刘汉民微微一笑,把手里的半包烟都塞到他手里。这家伙一把揣进口袋里,眉毛都跟着笑了:走吧,走吧,上面让我们专门设岗逮邓天一的。

出城门走了一段路程,邓天一哈哈大笑起来:小子,还真有你的。汉民哪,看来你不仅有勇,还有谋呀!

刘汉民也跟着笑了,他拿出铜钱散发给大家:回去不要多言。好,你们都散了吧。

因为刘汉民在历次战斗中都有出色表现,很快被提拔为营长。1917年护法运动失败,邓天一有些心灰意冷,他对刘汉民说:如今世道,军阀混战,良莠难辨,你再待在军中,想必也没有什么好结果。我推荐你到广饶县警备队,当个一官半职去吧。凭你的能力,也好为一方百姓做点善事。

没出几日,刘汉民的任命就下来了,着他担任广饶县警备大队副大队长兼一中队队长。

广饶县警备大队队长刘振吉,对刘汉民的大名早有耳闻。当真人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刘振吉不禁大声感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呀!

对刘汉民的到来,刘振吉喜出望外。这些年,广饶匪患泛滥,刘振吉一直没能抬起头来。刘汉民问其缘由,刘振吉说:就是缺少得力干将。

刘汉民一笑,没有再言语。

这以后,刘汉民得知,广饶最有名的匪首叫金殿鳌,只要拿住他,广饶的匪患就减了大半。金殿鳌匪帮作案很有规律,夏、秋依青纱帐而动,春、冬则化整为零,到东北作乱。刘汉民戏称:这帮匪徒真是跟候鸟一般。

有一次,县警备队得到情报,金殿鳌在东北沙河子有一情妇,金每年都拿着钱财到那里享乐。刘汉民建议去沙河子捉拿,刘振吉有些为难:汉民,这可是大海捞针呀。

刘汉民说:他们既然在沙河子为非作歹,肯定留下不少的蛛丝马迹,这兔子窝再多,它也有回家的路。

刘汉民和刘振吉赶到沙河子后,找到当地警备配合,没多久,就查到了金殿鳌情妇的住处。两人一路顺藤摸瓜,最后到了深巷里的一处院前停住脚,这里便是金殿鳌的落脚点了。

刘汉民抬眼一看,见院墙在原来基础上又垒上去了很多,足有三四米高,看来是金殿鳌的主意。再看院门,大白天的,黑漆漆的紧闭着。

刘汉民事先得知,金殿鳌的情妇大约每到这个时间,就会出门到茶楼听戏喝茶。两人就在门前不远的一个巷口等候着。不一会儿工夫,门吱呀开了,一个女人走出来,紧接着大门很快又关闭了。

女人刚迈进巷口,刘汉民伸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只手紧紧捂在她的嘴上:你敢出声,我就掐断你的脖子!女人憋得满脸透红,嘴里发出低微的唔唔声,听到警告,急忙点了点头。

刘汉民松开手,这女人出了口长气,差点瘫坐在地上。

刘汉民瞪起眼问:金殿鳌在家吗?女人见刘汉民黑青青的脸,两腮都是短短的胡子,凶神恶煞一般,急忙连声回答:在,在。

刘汉民又问:还有谁?女人说:还有个护兵。

刘汉民的手又掐在她的脖子上:要是有一句谎话,你的脖子就断了。走,去给我们叫门。

三人来到院门前,刘汉民把女人交给刘振吉:我来对付他们。女人有节奏地拍了三下门,里面很快就有人应声了:嫂子,怎么刚出去就回来了?女人回答:我忘了拿东西了。

门刚一开,刘汉民就跨了进去。护兵见是陌生人,手立刻伸向了腰里的快枪,但还没等拔出来,刘汉民蒲扇一般的大手就砍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护兵一声没哼,就倒在了门前。

金殿鳌正躺在炕上吸大烟,听到外面一声响,张口就骂道:疤瘌头,你他妈的在折腾啥呀?老子抽两口都抽不安生。

金殿鳌话音未落,屋门嘭的一声开了。金殿鳌睁眼看去,见两条大汉硬生生地闯进来。金殿鳌也是经过风浪的人,稍一愣怔,伸手就向枕下摸。刘汉民飞身上炕,一只胳膊顶在金殿鳌的后背上,同时张开大嘴咬住他的脖子。

金殿鳌疼得嗷嗷大叫:是好汉就好好较量,咬人算哪门子英雄!

刘汉民也不言语,不等刘振吉相助,他另一只手已经麻利地给金殿鳌戴上了铐子。

刘汉民担心节外生枝,跟刘振吉说:此地不能久留,咱们马上回去,还能赶上下一趟火车。

火车行至山海关,金殿鳌说要方便。刘汉民问:小解还是大解?金殿鳌说是大解。刘汉民给他卸了铐子,警告说:别耍花招,小心你的狗命。金殿鳌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回头看了看,大笑着说:我去拉屎你们也跟着呀?

说完,金殿鳌诡谲一笑:你们就看好吧!忽然一扭身,竟从一扇车窗里蹿了出去。

谁都没想到金殿鳌会来这一手,两人大吃一惊。刘振吉说:让他跑了,再抓就难了!说完也跳出了车窗。

刘振吉跟金殿鳌怎能相比,那金殿鳌是有些武功底子的,落地后就势打几个滚站了起来。刘振吉不会借力,当时就摔晕了过去。两人相距不到几米远,金殿鳌摸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大声道:老子送你回老家!

刘汉民也紧随着刘振吉跳出了车窗,他就势打了几个滚站起身,正看到金殿鳌举起手中的石头。他一个箭步冲过来,飞脚踢在金殿鳌的手腕子上。金殿鳌两手一松,石头落在自己的右脚上,疼得他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刘汉民把金殿鳌踢翻在地,解了他的腰带牢牢地捆了。刘振吉醒来,又恼又怒,上来就挥手甩了金殿鳌两个大耳刮子。金殿鳌叫道:妈的,还硬!没有他,你早就成了这块石头下的鬼了!

刘振吉看了一眼脚下的那块大石头,感激地说:兄弟,你可救了我一条命呀!

收了金殿鳌,刘汉民在广饶的地盘上打出了名声。接下来他又出马捉拿丁老四。丁老四外号叫丁老虎,来无踪去无影,在群匪中也是赫赫有名。

刘振吉说起丁老虎的能耐,生性高傲的刘汉民笑道:丁老虎?我看他就是个丁狗熊。论起来,他和我刘家还沾亲带故,可犯了法,亲爹老子也不行。这件事包给我了,不出两个月,我就把人给你带来。

刘振吉让刘汉民多带几个人手,刘汉民哈哈一笑道:人多了碍手碍脚,我习惯单枪匹马,独来独往。

刘汉民得知,丁老虎就住在大连的日租界,他侦察了一些时日,终于摸清了丁老虎的住处。

晚上,刘汉民赶到此处,见院门紧闭,就爬上了一棵离院墙很近的大树,树干离墙头也就是一步来远。刘汉民从探出的树枝上攀到了墙头,最后纵身一跃,落到院子里。

丁老虎正和几个女人围坐在酒桌前猜拳行令,打情骂俏,刘汉民推门进房,他们竟都没有觉察。

刘汉民大喝一声:丁老四!满房子人猝不及防,一时都怔在那里。丁老虎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号叫着扑向刘汉民。刘汉民躲过后,一个顺手牵羊,丁老虎重重地跌在了门槛上。刘汉民一个饿虎扑食,把丁老虎牢牢地压在了身下。

几个女人这时清醒过来,也跟着扑了过来,有的生生拽住刘汉民的头发,有的咬住刘汉民的耳朵……刘汉民疼痛不过,一胳膊肘把那个咬自己耳朵的女人顶了出去。就在刘汉民分神的工夫,丁老虎扭过头来,一下子咬住了他的胳膊,疼得刘汉民冒了一脑门的汗珠子。

刘汉民骂道:奶奶个熊,你属鳖的呀,咬住就不松口了!一边骂着,手指一下子抠在了丁老虎的眼上。丁老虎逃生心切,用力咬下,从刘汉民胳膊上生生地撕下一块肉来。刘汉民忍住疼痛,从腰间摸出手铐,麻利地扣在了丁老虎的双手上。

丁老虎一下软了:九哥呀,你这是干啥?上阵还要父子兵呢,你咋就对兄弟下这狠手呢?床头箱子里装的都是现大洋,你全都拿去,给兄弟一条活路吧。刘汉民说: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

金殿鳌和丁老虎,据说都被送上了断头台。

刘汉民嫉恶如仇,更看不惯欺压百姓,县长面前他也敢拍桌子。

有一次,警备队下乡催捐,刘振吉耀威扬武的,还踹了一个老人一脚。旁边的刘汉民怒从胆边生,他把刘振吉叫到没人处。刘振吉不知就里,着急地说:兄弟,弟兄们都忙着发财呢,有事快说。

刘汉民怒目圆睁:你踢了老大爷一脚,老子给你一巴掌!说完挥手就给了刘振吉一记重重的耳光。刘振吉蒙了,捂着半边脸,蹲在了地下。

警备队一回县城,刘振吉就在县长面前告了刘汉民的状。县长着人把刘汉民叫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直骂得刘汉民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了县长的案桌上:你们这帮狗东西,就知道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老子岂能与你们这帮恶人同流合污!

说完,他扬长而去。

这以后,刘汉民离开广饶,到寿光听过差,后来还差点死在了寿光县长的枪口下,幸亏家人赶到济南向邓天一求救,最后被邓天一救下一命。

刘汉民见军阀混战,到处民不聊生,不禁心灰意冷,后来干脆回到了刘集。

刘集村党支部开办农民夜校的时候,刘良才曾经专门去邀请过刘汉民。刘汉民生性孤傲,一口拒绝了:我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上什么夜校。

有几天晚上,在家门口放哨的姜玉兰,常看到刘汉民在附近徘徊,有时候好像要过来,可犹豫了一下,扭头又走了。姜玉兰把这事告诉刘良才,刘良才笑笑:这刘队长,还放不下架子呀!

在支部会上,刘良才对大家说:咱们干革命,就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共产党宣言》里早就讲过,当斗争到了激烈的时候,一帮子人就会跑到咱们这边来的。刘汉民也是一个惩恶扬善的人,只不过这些年,在旧军队染上了不少坏习惯,但本性是好的,在这一带影响力大,要是把他团结过来,将来对我们开展工作、发动群众更有利。

这以后,刘良才常有意到刘汉民家串门,刘汉民其实也盼着刘良才的到来,有时几天未见,他就不自觉地走到了刘良才的家门口,对刘良才说话的态度,也变得谦恭起来。

刘百贞看得奇怪,对刘良才说:那刘汉民心高气傲,谁都看不在眼里,见了你,怎么变得恭敬起来了?

就在刘良才发动“觅汉增资”的第二天晚上,刘汉民来到了刘良才家,一见面就说:这个军阀那个军阀,这个党那个党,我看,就你们共产党真心为老百姓做事。那谢清玉到我家里去了,一见面就喊我刘队长,让我给他做主报仇,当场就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们干得好呀!良才,我看你是一呼百应的,比军队里团长还管用,大伙怎么就这么听你的?

刘良才说:谁一心为老百姓着想,老百姓就跟着谁走呗。

刘汉民点了点头:你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良才,我听说你这里有个小本本,姓马的大胡子写的,都说神得很,跟咒语一样灵,大伙是听了他的话才起来闹革命的,能不能……让我看看?

刘良才笑了:这可不是什么咒语,共产党不讲这一套。说着,他从炕头的枕头底下拿出了那本《共产党宣言》。

刘汉民接过一看,笑起来:嘿!这姓马的跟我一样,也是大络腮胡子!

这之后,刘汉民常到刘良才家来,谈的话题,几乎都是《共产党宣言》。见面的头一句话,也几乎都一样:这络腮胡的话,句句在理呀!

后来,刘汉民就提出要求:留在刘集,跟着刘良才干革命,哪里也不去了。

刘良才说:你身份特殊,也有影响,应该到国民党县政府里做事,这样,能为共产党做更多的工作。

1928年春天,大王的李郁廷来到了寿光县当县长。李郁廷知道刘汉民的能耐,特意派人来刘集,邀请刘汉民到寿光听差,委他担任护卫队的队长。

当时寿光境内有警备队、民团,还有张宗昌的骑兵团,三足鼎立,各怀鬼胎,都一心想着灭掉对方。警备队的大队长刘金标先发制人,在一天黑夜设伏击毙了民团的两个头目。刘金标知道骑兵团非等闲之辈,就联手土匪窦葆璋共同对付骑兵团。窦葆璋有了警备队的庇护,进了寿光城,从监狱里放出了快枪手刘大头。野心勃勃的窦葆璋先从县长李郁廷下手,双方在巷子里发生了激战。那刘大头一马当先,子弹就像长了眼睛一样飞过来,护卫队的人一个个应声倒地。

刘汉民的护兵叫道:那个光着膀子使双枪的,就是刘大头!

刘汉民从护兵手里拿过长枪,一枪就把刘大头打翻在地,其他人一时再不敢近前,护兵队趁机护送李郁廷跑出了县城。

李郁廷对刘汉民说:这寿光县我是不能待了,我要回济南,你还是回刘集去吧!

刘汉民见前路渺茫,只得又回到了家乡刘集。

刘良才争取黄枪会,为什么想到了刘汉民?原因有二,一是刘汉民在这一带有威望,二是黄枪会的二首领刘士成等人,都是刘汉民的后辈。

刘良才找到刘汉民,说明了来意,刘汉民拍着胸脯说:为共产党做事,我刘汉民当仁不让!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当晚,刘汉民就让人把刘士成叫到了自己家里。他问刘士成:听说你们黄枪会要投奔国民党?刘士成点了点头:这都是大头领的事。

刘汉民拍案而起,指着刘士成的鼻子说:国民党是什么德性,你也知道,投了国民党,那就是父老乡亲的罪人。红枪会和黄枪会本是一根藤上的瓜,为什么要同室操戈,苦苦相逼呢?你要是敢投国民党,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刘士成说:九爷,你放心,我绝不会去做对不起祖宗的事。

刘汉民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络腮胡子:明天,我也去投奔黄枪会,到时你看我眼色行事。

第二天一大早,刘汉民就来到了星落村。黄枪会的首领张大山对刘汉民早有耳闻,也常听刘士成说起,心里早存着一股敬意,见刘汉民来加入黄枪会,满心欢喜。

刘汉民说起国民党的种种黑暗,张大山不禁听得面红耳赤。旁边的刘士成说:我九爷就是看不惯他们,一气之下才回了刘集。

张大山拍着膝盖说:九爷,我可真糊涂呀,差点就做了对不起老少爷们的事!

这时有人急急进来报告,说红枪会的人来了。张大山喊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跟我来!说着拔出腰间大刀,就冲出了院门。

刘汉民爬上门前的一个土台子,放眼向村外看去,但见几个村庄的红枪会正向这里集结,不一会儿工夫,就把张大山的宅院围了起来。红枪会的几个头领,一边往里冲,一边嚷嚷着今天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刘汉民让黄枪会的人都退到院子里去,自己一人留下,和红枪会对峙。

刘汉民仰首哈哈一笑,解开衣襟,别在腰间的两只匣子枪露了出来。他摆摆手:众位弟兄们,先不要急着动手,我就是黄枪会的大头领刘汉民,有什么事,冲我来好了。你们有枪,我有命一条。我刘汉� ��打十九岁起,跟邓天一冲锋陷阵,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我上东北拿过土匪头子金殿鳌,去大连逮了丁老虎——那丁老虎也是杀人不眨眼的货,我单枪匹马,照样把他关进了广饶县的大牢!

刘汉民胳膊一伸,挽了挽袖子:大家都看到我这块疤了吧?那丁老虎张嘴就给我撕下一块肉来,当然我刘汉民也不含糊,伸手就把他的右眼珠子抠了出来。

刘汉民犹如说书的一般,立在那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得是一波三折,峰回路转。那些人一个个都听得入了迷,高高举起的红缨枪也慢慢放了下来。

刘汉民见状,话锋一转:咱们红枪会黄枪会,其实都是受苦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都是为了保家卫民嘛,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了,高兴的是谁?是国民党呀!现在中国出了个共产党,共产党就是一心一意为了老少爷们的。要我说,咱们——跟着共产党干!

几个红枪会的头领听了,连连称是。

在刘汉民的说合下,红枪会和黄枪会合二为一。至此,大王一带的红枪会都被改造成了共产党的武装组织。当时,共产党员王兆津被红枪会的崔云端委任为四县总联络员,王兆津在各地联络中,借机向红枪会宣传《共产党宣言》,红枪会逐渐转变为地方党组织的骨干力量。

刘集红枪会的会长田之乐等人,后来还加入了共产党。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这一带的红枪会成员,或成为民兵,或成为地方武装,或成为正规军的一员。

陈毅司令说:这么大的一支迷信组织被你们改造过来了,不简单!

1930年农历九月,刘良才组织发动了一次规模颇大的农民斗争。这次斗争,被当地党史资料称为“砸木行”。

据广饶史志记载,鲁北地区的农民除耕种,亦有从事木匠活的传统。刘集村也不例外。刘良才在成立农民协会的同时,也成立了木匠协会。当时,大量的木器在市场上交易,官府见有油水可榨,就在苛捐杂税里面加上了“木器税”这一名目,还在集市上专门设了“木行”。

大王有了共产党,出了个能替穷人说话的刘良才,大家遇上什么事,都愿意找刘良才说一说,倒一倒满肚子的苦水。最近来找刘良才的人,说的最多的就是木器税。很多人说着说着,就气得咬牙切齿骂起来。

其实,刘良才也到集上卖过木器,交了税之后,所剩无几;更有几件木器,连本钱都没有赚出来。有一次,他身边有一个老人卖了几个马扎,上了税后,刨去本钱略有剩余,老人一脸愁苦,低声嘟哝着:这个世道,咋就这么黑呀!穷人身上的肉都被你们割完了,连骨头都不放过,也要放进锅里熬!

这句话被经过的税务狗子听到了,一脚就把老人踢翻在地:老不死的,就你多嘴!说着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扬长而去。

刘良才急忙把老人扶起来,老人抹了一把眼泪说:大侄子呀,不说我憋不住呀!前几天,我那孙子活活饿死了,全家人都指望着我这点钱呀……

刘良才从口袋里摸出一些钱,硬塞到了老人的手里。他决定,这次就来一个砸木行的斗争。

采访这段历史的时候,刘良才的孙子刘奎相对我们说:人没活路了,就要造反,砸木行这件事,就是让那帮王八羔子逼的。早些年,我听俺奶奶讲,刘集村的木匠做什么木器的都有,有做篓子的、木簸箕的,还有做柜子、箱子、小车、耙子的,你到集市上看看吧,应有尽有,样样齐全。韩桥那里有个税收点,收起税来要人命。一个小小的木杈,要是卖五块钱的话,他们就要收走四块。我爷爷费力做了一辆独轮车,一下子就让他们收去了三分之二。到处都是怨声载道。

刘奎相挥着手说:上头一声号召,下头就有几千人响应呀,要不怎么就说众怒难犯呢!

刘奎相说:砸木行的会就是在我们家的北屋开的,俺奶奶就在院门口站岗。

透过刘良才故居的窗子,我们仿佛看到了当年刘集村的农民兄弟开会的神情;侧耳倾听,好像还能听到他们激昂的话语。

在这次会议上,刘良才说:我们先砸韩桥庙会上的木行。韩桥地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不断人,每逢庙会都是人山人海,斗争掀起来,影响肯定很大。我们单单组织刘集的木匠,还远远不够,还要发动周围村庄的所有木匠参加,这样,一是斗争规模更大,二是敌人的眼睛就不会光盯着刘集一个村了。同时,为了尽可能地减小暴露目标,我们就以红枪会的名义进行。为了尽快把大家发动起来,我们事先已经印了一批传单,今天晚上,必须连夜送到每家每户。

会后,刘良才就和大家分头把数百份传单,送到了周围各村的木匠家中。很多木匠看了传单上“木匠工人们联合起来,为政府的苛捐杂税而斗争”的内容,都很振奋。有人拍着胸脯说:这是为咱自己,一定要参加,好好跟这些兔崽子斗一斗!

为掌握更多情况,在旧历九月十四日这天,刘良才和刘奎文、刘百禄、任天纵、王学文、刘考文等人,来到韩桥庙会,进行了一番周密的侦察和布置。

当晚,各村大多数联络员都按约定时间来到了刘集,参加战前动员会。

刘良才发现,也有少数村的联络员没有来。总联络员刘考文气哼哼地说:有人当时把胸脯拍得山响,可到了关键时刻,就打退堂鼓了。木行里不就是几只老鼠和蛤蟆吗?咱们还怕他们不成!

有人提出来:人家村都不参加了,干脆,咱们也别当出头鸟了吧!

刘百贞虎着脸吼道:都不想当出头鸟,那就安心过穷日子吧!

刘良才没有说话,等大家都平静下来,他才说:在斗争面前,总会有人前怕狼后怕虎,有观望的,有见风使舵的,但只要我们敢干,慢慢地,很多有这种思想的人,都会加入到咱们这里面来的。我们不能因为这样,就不起来革命了。砸木行斗争,如期进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刘奎相在自家那座百年老屋里,偶然发现了一份当年开会时的记录,时间是1930年农历九月十三日。记录人署名为刘考文,内容如下:

晚上,刘良才组织各村党支部负责人在刘集开会研究。研究结果是:

1.由刘奎文起草一份以告国民党横征暴敛、号召群众起来进行斗争为内容的《告全县同胞书》,连夜刻印几百份,张贴到韩桥周围许多村庄和去韩桥的路上。

2.税局如果无视我们的警告执意妄为,就一定给他们惩罚。各村党团员和积极分子都装扮成红枪会会员,按时赶到会场,听候县委统一号令。

3.干就干个痛快,干脆把为首的收税人打死。

4.如果大王局子里的民团干涉,我们先占住庙(指韩桥的庙宇——作者注),然后四下一起动手,捅死他们几个。

5.行动以后赶紧疏散,几个主要领导同志暂时隐蔽起来。

这段珍贵的文字记录,给我们勾勒出了一幅当年刘集一带农民兄弟抗敌斗争的历史画面。

1930年旧历九月十五日早上,十七岁的刘良带着数百人的红枪会队,一路向韩桥赶去,刘良才手握鬼头大刀,一马当先。队伍里大都是青壮年,也有一些老者,还有几个流着鼻涕的少年。大家的步伐虽有点乱,远远看去倒也显得威武,口号声此起彼伏,喊得也算响亮。

一个叫刘长俊的农民鼓起嘴巴,起劲地吹着长长的洋号。这洋号还是刘长俊平日里耍把戏用的,现在也派上了用场。在队尾紧跟着一个干瘦的老头,挑着一副颤悠悠的担子,两个筐子里装满了各种颜色的小三角旗,上写着“打倒苛捐杂税”、“打倒吃人的旧社会”等内容。

此人就是刘集村红枪会会长田之乐,这些小旗子,他和红枪会的几个会员做了整整一个晚上。

沿途村庄的墙上、树上,都贴着密密麻麻的传单,吸引了路上的众多行人。这是飞毛腿刘百贞和刘良一夜间贴上去的,他们在韩桥贴完最后一张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韩桥庙会上,各种货摊一溜蜿蜒摆开,足有几里路长。有玩杂耍的,有说书逗乐的,有卖各种食品和家用百货的,叫卖声彼此起伏。庙会上,最有规模的还是木器市场。

木器行里的税务狗子,可能听到了风声,或者是看到了传单,开始还探头探脑,后来见没什么动静,就跳出来开始收税了。

木器行里一时骂声一片。立在刘良才旁边的刘百贞恨得直咬牙:这些杂种,要人家的钱,还骂人!

刘良才见时机一到,马上发出了行动信号。

刘奎文跳到一辆大马车上,开始鼓动、宣传、喊口号。刘奎文口才很好,每一句话就是一支燃烧的火把,把大家的仇恨点燃了;每一声口号就像一把大蒲扇,把大家心中的怒火扇得越来越旺。

群众齐声喊道:砸了它,砸了它!红枪会成员高举大刀、红缨枪,把税务桌子团团围起,卖木器的也抄起一件件家什冲了上来。庙会上人潮涌动,犹如平静的大海上陡然卷起了一股浪涛。

收税的头目姓韩,肩膀中间顶了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木匠们都喊他韩大头。韩大头面对着愤怒的人群,开始还有些慌乱,慢慢就镇静下来。他觉得这些闹事的人,无非就是一帮泥腿子,吓唬吓唬就后退了。

他瞪起眼睛喊道:乡亲们,这收税是政府定的事,对抗政府,可是要坐大牢的,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你们都散了吧,别跟着少数人起哄!这里还有我们民团的弟兄,真动起手来,枪子儿可不长眼!

刘良才不等韩大头说完,挥起鬼头刀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韩大头扑通一声,倒地而亡。另一个税务狗子早就吓瘫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刘百贞伸手拽住他的后衣领,一下子把他提溜起来:刚才还吹胡子瞪眼,这时候咋成软蛋了?

刘良才大声喊道:谁不让咱们穷苦人活,谁就是这样的下场!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咱穷苦人拧成一股绳,就能把他们打趴下!

站在大马车上的刘奎文带头喊起了口号:取消苛捐杂税!打倒反动政府!坚决拥护共产党!很多人都跟着喊了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响彻云霄,如疾风暴雨一般。在附近巡逻的国民党民团,虽个个都是全副武装,见这阵势,竟都远远地躲到了一边。

接着队伍开始游行,每个人都举着三角旗,喊着同样的口号。有人见出了人命,想想后怕,走着走着就溜了;但也有人加入了进来。队伍游行到牲口市后,按预先约定,大家都自动散开了。

我们在查阅山东地方有关党史的时候,曾经发现有一段专门评价“砸木行”斗争的文字:“砸木行”是广饶党组织自建立以来,组织发动的一次规模和影响都比较大的斗争。通过这次斗争,纠正了党组织过去不敢领导公开斗争,以及不相信群众特别是农民有觉悟的错误思想,同时也丰富了领导大规模群众性斗争的经验。

刘良才过去组织的“觅汉增资”和“掐谷穗”,广饶县政府并没有深究,县长说那都是穷腿子瞎折腾,小偷小摸,不值得兴师动众;可穷腿子的“砸木行”砸死了一个人,让县长倒吸了一口冷气。他马上打电话向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报告:韩主席,不得了了,这都是共产党煽风点火所致。

韩复榘道:共产党开始在乡村下崽了,别小看一身泥巴的乡巴佬,闹起事来也是天翻地覆。你那些民团,都他妈是吃干饭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让他们出去给我抓,给我杀!

砸木行的斗争使广饶党组织暴露,刘良才等一批共产党员被县政府列入了黑名单。这次斗争的亲历者刘考文也上了这个黑名单,他后来回忆道:

不出所料,砸木行二十天后,广饶县的国民党就对我们下手了。广饶县民团的副大队长,带着十几个团丁来我们村抓人,刘良才当时正巧在坡里干活,乡亲们赶紧给他送信,他就从坡里走了。我在自家场院的麦穰垛里掏了一个洞,晚上就在里面睡觉。刘奎文每到夜里,就去外村他同学家中借宿。有一天晚上,刘良才托人捎信来,叫刘奎文和我到邓家庄找他,我俩没顾上吃饭就赶到了邓家庄。我们三人一块从邓家庄赶到了益都县的阳河村,又从阳河去了纸坊,最后在一个姓白的同志家里住了一夜。在这里,我们开了一个会,分析了当前的形势。第二天早上,刘良才去济南找省委汇报情况,我们也赶回了刘集村。年底,刘良才从济南回来,就藏在家中。这时形势有所缓和,我和刘奎文也都能在家睡觉了。刘良才趁夜间到过我家几次,他说已经与省委取得联系,省委决定调他到潍县工作。记得过了春节,他把工作交给刘奎文,就离开了刘集。谁知此别,竟成了永别。

根据刘考文的回忆,国民党团丁来刘集抓人的那天,把刘良才的家翻了个底朝天。民团副大队长叫王金贵,嘴里镶了几颗金牙,外号叫王大金牙,他翻着白眼阴阳怪气地喊道:抓不到刘良才,就用他老婆来顶账!

王大金牙话音刚落,一个团丁就上来绑了姜玉兰的双手:从这里到县城就得几十里,够你这个小娘们喝一壶的了。说着就把她拴在马鞍子上,打马就走。姜玉兰是个小脚女人,有时马走快了,她就得跟着小跑一阵,一路上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脚也磨破了皮,又肿又胀,血淋淋的。

县长听说没抓住共产党,伸手就打了王大金牙一个大耳光。王金牙捂着脸说:*是没逮住,可逮住了一个*的老婆。

两个团丁把姜玉兰架了过来。

无论县长怎么审问、呵斥,姜玉兰就是这样的话:俺是妇道人家,就知道拾柴、捞草、养猪、做饭,其他的啥也不知道。后来团丁动了鞭子,县长开口再问,姜玉兰还是这句话。到了最后,姜玉兰干脆闭口不言。

刘汉民在广饶县城南门开了一家饭馆,听说姜玉兰被抓,抬脚直奔县政府,一进门就嚷道:刘县长啊,我当保人来了!

县长见是刘汉民,心里就有几分打怵,嘴上还硬着:这可是*刘良才的老婆啊!

刘汉民哈哈一笑:这就是以讹传讹了。刘良才是个本分人,怎么就成了共产党?你关了他老婆,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什么?今天我出面担保了,出了啥事我刘汉民担着,绝不当缩头乌龟!

县长见姜玉兰被关了三天,也没能榨出什么东西来,早就不耐烦了,他干脆借坡下驴,点了点头:好!你刘汉民在广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既然你出面担保,我怎么也得给你这个人情。可往后,不能老是让我这个一县之长为难吧?

刘汉民大声道:我刘汉民也是一个知趣的人,今后不会再为难你县长大人的。说着双手抱拳:我这里谢过了!

刘汉民知道,姜玉兰在里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可看到她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姜玉兰浑身上下伤痕累累,都几乎挪不动步了。

刘汉民急忙上前搀住姜玉兰,狠狠地瞪了一眼团丁,大声吼道:你们对一个妇道人家,也下得了这种狠手!那团丁急忙说:您老也当过差,端当官的饭碗,受当官的管不是!刘汉民道:少做点恶事吧,别到时候死了还进不了祖坟!

刘汉民扶着姜玉兰刚走出监狱大门,姜玉兰的儿子刘吉祥就推着独轮车迎了上来:娘,你可出来了,我这些日子天天在这里等你。

刘汉民高兴地对姜玉兰说:真是巧了,看你这身子骨,本想给你找辆车送回去的。

姜玉兰连声道谢:你托人把俺放出来,就很好很好了,还能再麻烦你……

刘汉民亮着大嗓门说:谢啥?本乡本土的,刘良才为了穷苦人不顾身家性命,连你一个妇道人家都深明大义,我刘汉民要是袖手旁观的话,岂不枉活一世了!

团丁不久又来过一次刘集,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把田之乐掳去了。田之乐是个孤老头子,穿着一件破袄,那天恰巧感冒了,不时用袖口抹着鼻涕。

县长见是一个干瘦老头,正要发作,团丁急忙说:别看他这么干巴,可是刘集村红枪会的会长呢!

县长一听,来了精神,还没等他问话,田之乐就慢悠悠地开口了:县长大人,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你们把我抓来,正好有地方住,有饭吃了。

县长哈哈一笑:只要你说出刘集共产党的下落,本县养你的老又何妨呀?

县长再问话,田之乐就装聋作哑,说自己老了,耳朵不好,什么都听不到。

团丁气急了,上来就抽了田之乐几鞭子。田之乐还嘿嘿地笑,就像鞭子没抽在他身上一样。

县长破口大骂:你们抓这么个棺材瓤子来充数的吗!

田之乐被关了几天,又被放出来了。

“砸木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白色恐怖一直笼罩着刘集村。

在一个酷热的下午,刘百平老人的讲述把我们带进了那段难忘的历史岁月:

我听我父亲讲,国民党到刘集村抓人后,刘集村的地主和无赖也一下子变得扬威耀武起来,一个个屁股都翘得老高,胸脯也挺起来了,就像发了情的公狗,满村子里乱窜。他们闯进刘良才的家,比在自己家里还实在,有的翻箱倒柜,有的进了猪圈把猪给牵走了,有的抓鸡逮鸭子,见什么拿什么。村里有个无赖,好吃懒做,他也乘机给姜玉兰递了张条子,要她准备好一百块现大洋,埋在村东头的那棵大槐树底下。开始姜玉兰不知道是谁干的,还以为是个敲竹杠的土匪呢。

刘良才的儿子就把一袋子小石子埋在了树底下,那无赖晚上真去了,从土里挖出了那袋石子,开始以为是银元,高兴得嘎嘎笑,后来又气得直骂娘。刘良才的儿子借着月光,发现是村里的无赖,一石头就砸在他的腿上,这小子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刘良才是共产党的头头,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如今他家遭难了,村里有些人也不敢和他们家里的人说话了,走道本来要经过他家门口的,也要绕着走。

广饶国民党政府的视线,一时间并没有离开刘集。他们知道“砸木行”源于木匠,开始在木匠中寻找线索。一批共产党员是木匠协会的主要成员,而刘良才则是会长。

有一天,在县城开饭馆的刘汉民突然回到了刘集,很多人都想看看,这刘集的大能人会唱什么戏。没想到刘汉民做出了一个让很多人都不理解的举动,他把刘集和周围村庄的一些木匠召集起来,突然宣布要成立一个木匠协会,有人就说:不是已经有木匠协会了吗?刘汉民双眼一瞪:胡说,啥时候有过木匠协会?

没过几天,木匠协会在刘集学堂正式成立了,并公布了会长、副会长等人的名单。刘汉民当选了会长,他高声道:往后大家有什么难事杂事,就来找我这个木匠协会的会长。

有人来到时就嘀咕:名单中怎么没有刘良才、刘奎文、刘长俊、田之乐这些老会员了呢?刘汉民摸着络腮胡子道:这个协会是根据广饶国民党县政府的章程成立的,是正宗货。以前的协会谁也不要提了,县民团再来人,就亮咱们这个协会的牌子,谁要是乱张口,可别怪我刘汉民不讲乡里感情。说着,他故意解开衣襟,露出了别在腰间的匣子枪。

几天后,刘汉民匆匆地回到了县城。他没有回自己的饭馆,而是直奔县政府,把协会的名单往县长眼前一放,说:请县长大人给民团下令,让弟兄们以后少去骚扰木匠,要不,我这木匠协会的会长,还怎么跟大伙交代?木匠都撂挑子不干了,你县长大人得少收多少税?

县长扫了一眼木匠协会的名单,纳闷地问:会长不是刘良才吗?

刘汉民哈哈一笑:这吆吆喝喝的事,也就是我刘汉民能干得了。上次“砸木行”的事我问了,是双方都动了手,你来我往,那么多的人,几个回合下来,还能不死上个把个人?

县长一时无语。

后来刘集村有明白人说:你们还不明白?这是刘汉民为了保护刘良才放的烟幕弹,就像西游记里那白骨精使了个障眼法一样。

抗日战争时期,刘汉民也为八路军做了不少事。

1946年,广饶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奸诉苦运动,每个村也都成立了贫雇农翻身委员会。刘汉民家族中有人早想整治他,就借机恐吓刘汉民,说政府要拿他开第一刀。刘汉民想到自己干过国民党,在旧政府听过差,恐日后生变,惹祸上身,就不辞而别,后被广饶县政府警备侦探抓住,给他安了个“老八路、老兵痞”的罪名收监,被国民党杀害。

当年目睹了行刑一幕的人都说:刘汉民确实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据说,刘汉民临刑,脸上没有丝毫惧色,还侃侃做了一番演讲:我刘汉民今生最得意的,就是跟着刘良才学了《共产党宣言》,参加了共产党。我干过八路——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本本,接着道:这是当年老子熬夜抄的《共产党宣言》,好心人记着,给我当纸钱烧了,老子做了鬼也离不开它!言毕,他走了几步停下,环视一下四周,复又大声道:这里就是块风水宝地,动手吧!老子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一声枪响,刘汉民倒在了丹河河畔,时年五十岁。

事后有人演绎,刘汉民这是犯了地名,那《三国演义》的大将庞凤雏落难落凤坡;这刘汉民乳名,恰恰叫丹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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