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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于江湖

夏七月,宜用四火宿吉。在豚族前进的西方,宜用火宿为白虎部觜火猴宿。

鬼谷子仰天而笑。他看不到星空的一切,但百川能看到。星图明白显示,上溯的豚族主力没有亡,长征成功了!

可以安心了,但愿上溯的豚族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走罢!

离开大通洲,离开这些失去亲人的豚族,离开这些被我的预言深深伤害过的朋友们。离开这里,远远离开。

但愿,我的离去能够从此带走豚族的厄运。

满天闪耀的星辰啊,他们已经不需要我这个总是带来灾难消息的老豚了。

在豚族成功跃过叹息墙的那个晚上,鬼谷子在一片星光的闪耀下,悄然离开大通洲,向着东方偊偊而行。

他走的毕竟不甘心,他一直苦苦等待的阿奴,在那次星图事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想向她道歉,用他的一切来表达歉意。他痛恨自己的错误,他发誓不再碰星图,发誓放弃星象预言,发誓从此与她厮守,安心地在摘星洞中过日子。他愿意付出一切,只求她能够回来,只求他的阿奴能够原谅他,原谅他的粗俗和鲁莽,原谅他的自私和冲动,只求他的阿奴回来,回来聆听他的忏悔。

他找啊找啊,仓仓惶惶找遍了大通洲的每一寸河道,每一个溶洞,找遍了翠螺山下的每一条溪流每一个湖泊。他等啊等啊,等得内心火急火燎,等得形消骨瘦,黯然神伤。

他把她的心伤狠了,伤透了。

阿奴,我的阿奴!

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怎么追悔莫及她也不会原谅他了。可他自己依然不能原谅自己。

鬼谷子在她离去的两个月后,弄瞎了自己的眼睛。

你不是让我别再看星象了吗,阿奴,我答应你。

从此,他成了一个瞎子,在永恒的黑暗世界里,等待着他的阿奴。

西方白虎第六宿,名觜火猴,三星紧凑,似猴五官汇聚;三星光芒黯淡,难分主副,星宿的位置正处在西天白虎与南天朱雀交汇处,左下接井木犴、鬼金羊,右上应毕月乌、参水猿。

毕月乌吉,开门放水多吉庆,合家平安得自然;参水猿凶,但最宜旅行;井木轩吉,宜祭祀;鬼金羊凶,最忌往西方。

觜火猴乃二十八宿中最不起眼的星宿,躲在这两吉两凶星宿之间,因为自身也随时在凶吉之间转换,似凶非凶,非吉大吉。

觜火猴凶,名传俊——每一个星宿都有一个前世宿主的名字。

觜星造作有徒刑,三年必定主伶仃。

埋葬卒死多因此,取定寅年使杀人。

大恶日,百事皆凶。宿主一生住所不定,至老愈凶。

但是星宿预言师的力量在于在星轨随时随刻的变换中寻找出昭示事件发展关键的那一个瞬间。

觜火猴在西天隐晦的光芒中迟钝的闪烁着,这看似不起眼的闪烁预示了预言师想知道的关键:行路之人若有慈善心而积善德,则西行平安。

长征成功了!

百川由衷替那些西行的伙伴们高兴。

在内心里,他是多么希望和伙伴们一起去开辟新的天地,但是他不能走,先生不走他就不走。这是对母亲的承诺。

五年前的一天,母亲把他叫到跟前,告诉他,让他去东方的大通洲找一个叫鬼谷子的预言师,跟他学习星象预言。

“他也许早已经放弃了星象预言,你拜他为师他也不一定会教你。你就跟他磕头,求他教你。”

母亲向他强调,一定要学会星象预言,不然这门神奇的预言术恐怕从此便失传了。

小百川似懂非懂地问道:“我只向父亲磕头。”

母亲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从小就没有父亲,就当他是你的父亲吧。”

“要是他还不肯教你星象预言,你就把我小时候教给你的星空二十八宿说给他听,你说的全了他便对你这个徒弟心痒了。”

母亲说:“你跟师傅学艺十年,满了十年才准回来见我。”

小百川惊道:“十年啊,那时候妈妈不是已经老了,谁来照顾你?”

母亲说:“妈妈没事,到时候你师父年纪也大了,你好好照顾师父,陪在他身边,免得他寂寞。”

母亲追忆着往事说:“你师父年轻时受了不少委屈,他不开心的时候你多劝劝他。”

小百川问道:“妈妈,你好像跟这个我还没见过的师父很熟吗?”

母亲笑笑说:“他是妈妈的一位故人。”

小百川拍手道:“好啊,那我说起妈妈的名字来他一定认识的吧。”

母亲阻止他说:“不要提我的名字,百川,你跟他说你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百川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让提她的名字,但是母亲的话他向来是不违拗的。他答应了,问道:“妈妈,百川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母亲沉默了,许久,回过神来,爱怜地抚摸着孩子的脸,柔声念道,那是二脚诗人一首美丽而伤感的诗——

“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

…………

川江,美丽的川江。

江水清如碧玉,两岸疏柳交映,群山在柳林之后起伏,山间隐匿的村落里升起袅袅炊烟。

漫长的夜晚过去了,东方的云翳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血色的云霞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太阳在云霞的后面一点点上移,在上移的过程中像只染色机一样迅速渲染着大地,河水变红了,柳树变红了,田野变红了,山林变红了,炊烟变红了。站在火红的江面中央,幸存下来的豚族凝望着东方那轮桔色的光球,感叹道:

豚族没有亡!

川江两岸生长着一排排柑橘树,枝头挂着一个个小太阳似的柑橘。这是一片野生的柑橘林,熟透了的橘子一个个落下来,砸在江面上,砸到他们的头上,他们饥饿的肚皮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搜刮着漂在江面的橘子狼吞虎咽。蜜橘甘甜的汁液令疲惫万分的长征豚的心情如同连日阴雨之后突然放晴的天空一样,温暖而明亮起来。

而对于冉香和阿昕来说,最让他们感到温暖的是小喜乐的健康快乐。

小喜乐睁大了眼睛,望着火红的天空,当整个天空、整片大朵大朵的白云被云霞染红的壮观景象出现时,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用鳍指着那轮红红的球体怯生生地问冉香:“阿姨,那是什么?”冉香看着小喜乐惊讶的大嘴巴,感叹道:“喜乐,那就是太阳。”

喜乐问:“太阳是什么?”

冉香说:“孩子,有了太阳就有了光明,就能够驱散黑暗,驱散阴霾,太阳像温暖的鳍,抚平我们心头的悲伤。”

喜乐问:“阿姨,我们为什么要悲伤?”

冉香微笑着说:“孩子,悲伤是我们这一代豚的事,到了你们长大的时候,就不会再有悲伤了,因为有太阳,一切都会美好起来的。”

冉香有些伤感地抚摸着喜乐说:“你不是叫喜乐么,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你这一生都会欢喜快乐的活着,不会再有悲伤钻进你的心里去。喜乐,你是个幸运的孩子。”

冉香问阿昕:“小喜乐,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阿昕说:“是阿夕起的。”

“阿夕说,这是个最好的名字,喜乐,代表着欢欢喜喜,快快乐乐。”

冉香说:“这是阿夕自己的愿望吧。”

阿昕沉默了,他觉得对不起阿夕。

小小的年纪,英勇无畏,为了信守诺言而付出了一生的自由甚至生命的代价。

阿昕的心里特别难过,他这个做哥哥的为弟弟付出的太少了,他习惯性地接替了父亲的责任,用一种教育的口吻告诫弟弟该做什么、该不做什么,告诫他要勇敢、要信义、舍生取义、慷慨赴死,义无反顾。要坚强、忍耐、百折不挠。

阿夕总是安静地听从哥哥的教诲,一边听一边不住的点头。“爸爸不在了,我要听哥哥的话。”阿夕认真地说。

他是那么的懂事,那么的善良,那么的无私,那么的勇敢,阿昕给了他最成功的教育,教他成为一只英勇而善良的豚,但是他一直忘了教给他一样东西,那就是快乐。

阿夕经常锁着细嫩的眉头,一个豚独处,在长时间的沉默中想着心事。

他小小的年纪就已经长大了,但是看得出来,他一点都不快乐。

他见证喜乐诞生的时刻是那么惊喜,看起来比喜乐的母亲阿璃还要高兴。他毛遂自荐地给小豚起了个名字,“喜乐”。他从来没有欢喜和快乐过,他希望他能够欢喜快乐。他把这美好的愿望和虔诚的祝福都献给了这位刚出生的小外甥,在这个名字里,寄托了阿夕最温暖的梦。

“哥,你放心,就是死我也会保护好喜乐。”

然后,他用自己的生命来信守这份承诺。其实是在守护这个梦,守护这份愿望。

阿昕能够想见,那一刻,阿夕的冒险果敢而决绝,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带着一去不复返的壮士豪情。冰冷的捕鱼网缠紧了他的身体,让他透不过气来。但他依然用尽力气扭转头去,望向渐行渐远的江面,望向那个藏着小喜乐的地方,“小喜乐,你一定要顺利地突围,一定要替我去看看那美丽的金沙江,看看那比天还高的雪山到底是什么样,别辜负了我给你起的名字,勇敢快乐地活下去!”

“勇敢快乐地活下去”——阿璃曾经这样期望他,现在,他又这样期望喜乐。

阿夕想到自己成功保护住了小喜乐,竟然有一种喜悦洋溢开来,他浑然忘记了周身的渔网,对着那株躲藏小喜乐的梓树,发出了一个温暖的微笑。

——可是,从此,我们再也不能够相见了,亲人们。

在那朵微笑里,阿夕哭了。泪水穿透渔网,从高高的甲板上滴落下来,“滴多”一声,让所有的豚们为之心颤。在阳光的照耀下,那泪滴就像一颗颗水晶,极度耀眼的晶莹让甲板上的二脚出现了短暂的失明。

阿昕一直处在一种自责的情绪中。他自责以前没有给过弟弟快乐,他自责不该留下弟弟一个豚守护喜乐,他自责辜负了母亲的临终托付,弟弟让二脚抓走了,从此杳无音讯,天涯相隔,只因他没有尽到作哥哥的责任。艰苦的长征,他失去了姐姐,失去了姐夫,又失去了弟弟。

说没就没了,像一阵风,吹过了,就再也捕捉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他已经不愿意去痛恨长征了。他只是在更多的时候开始独自待在角落里,开始回忆,回忆那些没有一起长征的朋友们,小玉,小布,百川,三叔,鬼谷子,拉雅,这些熟悉的身影,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面了,他只有停留在这伤感之中,默默地回忆,在回忆中他开始苍老。

他的回忆总是被喜乐打断,喜乐这个孩子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活泼、快乐、开心,当她学会自由自在游泳的时候,当她学会跃出水面吐水泡的时候,当她学会静立水中欣赏晚霞的时候,当她躺在漩涡中转圈不会头晕的时候,她总是发出“咯咯”的笑声,这笑声如同一缕缕的阳光,让豚们即使在阴雨中也能感受得到生命的温暖。

这个笑声总是让阿昕那回忆的方向不由自主得偏向阿夕,他忽然发觉喜乐的笑声跟阿夕好像好像,他会猛然间惊起,以为阿夕回来了。但当他仔细回想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阿夕这样“咯咯”的笑过,但是为什么他会觉得这就是阿夕的声音呢?

他看到喜乐在远处嬉戏的身影,幼小白嫩的身子让他看起来像只漂浮的水母,一点点重量都没有,又像是无依无靠的浮萍。他想起阿夕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小小的、轻轻的,在水面漂啊漂,像一片飘零的树叶。

秋风起,落叶纷飞。亲人如深秋的树叶般凋零,一片一片有的飘到水里,有的化作烂泥,在那枝头,只剩下最后的一片两片,摇摇欲坠。待到明年春天,枝头终会萌发新的叶芽,而亲人们呢,却像那凋零的树叶,永远永远也寻不见了。

让他感到一丝安慰的是身边还有冉香、有喜乐、还有城子、哨子和十方,可是阿夕呢,他飘落在二脚的池子里,那一个转身就能到头的圆形的池子里,没有松江鲈,没有寻梨草,没有小米虾,圆圆的池子里一无所有,那光滑的池壁只能照见自己孤独的影子。在那个地方,阿夕比孤单还消瘦,数星星将是他唯一的乐趣。

于是,在每个繁星的夜晚,阿昕仰望星空,默默注视着,陪他在不知何处的弟弟,一起数着繁星。

山被直直劈开,形成一个七八里的峡谷。森森冷气漫出峡口,收掉一身粘汗。近着峡口,倒一株大树,连根拔起,似谷里出了什么不测之事,把大树唬得跑,一跤仰翻在那里。峡顶一线蓝天,深得令豚不敢久看。一只鹰在空中移来移去。

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长,石头生铁般锈着,巨石上伏着两只四脚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尔吐一下舌芯子,与石头们赛呆。

过了峡谷,在一片茂密的柳林之后,哨子发现了三门海。河水穿过密林,被前面一堵高耸的崖壁挡住去路。这时候河水没有畏惧没有退缩,它勇往直前,硬生生在崖壁底下钻出一方孔洞来,进入孔洞,天空被崖体遮蔽,水中暗无天日,漆黑一片。在这片漆黑中摸索前行一段,前方出现了些微弱的光。往光明的方向游去,那是一方孔洞的出口。过了出口,天色大明,天空又在头顶露出了瓦蓝的色彩。这是一片四周被山崖围拢的水面,四围的高山把水面围成一个浑圆的圆湖,像一面翡翠色的青铜古镜,古朴典雅,清风微澜,更增雅致。再看四围高山掌合,把这方水面变成一口井,只留出圆如一盖的天空,这便是三门海中的第一海,铜镜海。

继续往前,在一方石崖下边又能找到隐藏着的一孔入口。这道入口较第一孔要大些,洞内的光线稍微亮堂些。可以隐约望见头顶高高的洞顶垂下一道道石幔和石钟乳。那些石幔日久成精,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像一个个不动声色的妖魔。转个拐角,又像一尊尊瞑思禅坐的佛陀。在穹顶的最顶端,有一方翠绿色的石幔,像一件稀世奇珍,藏在常二脚难以企及的高度,在这方隐者的世界里,呈现出惊世的美丽。

在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往前找到第二个出口,出口外面花木葱茏,百鸟争鸣,蝴蝶翩跹,像是进入了一个美丽的花园。此处依然群山环绕,只是山势较前面低矮,显得地方开阔了些。湖面成一弯新月形,从一道孔中流出,又流进另一侧崖下的一处入口。在新月的月弓之处有一处脚工修葺的小码头。

沿着码头有一条步行小道,穿花拂柳,盘曲到山崖脚下。山脚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一片修竹掩映下,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

门前有一付对联:小歇为佳,且饮了赵州茶去;欲归可缓,待歌罢陌上花来。

门匾上书:东篱茅舍。

哨子正是在这里遇到了秀才。

哨子从这里探路经过的时候,听到秀才在他那间茅舍外,在那张搭在丝瓜架下的木桌旁,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念着一首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秀才念完,余音袅绕。秀才沉浸在这片自己营造出的余音之中,回味不已。待余音散尽,秀才低下头来,于是他见到了哨子。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惊喜和友善。”哨子这样形容秀才望向自己的目光。“这让我相信他不是一位普通的二脚。”

“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善良的二脚么?”这是豚族长久以来的辩论话题。为这个话题他们争论了一千年。从来没有一个公认的答案。在先辈们的时代,他们愿意相信二脚是善良的,因为二脚的智慧。在水中,豚是最智慧的物种,智慧得以致于他们无法与别的种族有效交流和沟通。只有二脚,比他们更加智慧,他们愿意与智慧的二脚分享这个世界满眼的惊奇与喜悦。

他们喜欢听秀才二脚说的那些诗意哲理而略带忧伤的话:

如果一个人心中没有蓝色,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天空

如果有一天连孩子都不再相信童话,那将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除了空气、水,二脚也被弄脏了,要一样样干净起来,才是好生活

当二脚摇着小舟荡漾在荷花间,芦苇中,他们唱起美妙的歌声,那歌声像是春夜的细雨,将心坎洗的清澈透亮。豚们就喜欢跟在二脚的小舟后面,听他们歌唱,歌唱郊野的桃花,歌唱驿边的杏林;歌唱草坡的麋鹿,歌唱幽谷的白狐;歌唱河洲的鴡鸠,歌唱水畔的蒹葭;歌唱院内的处子,歌唱墙下的静女。他们歌唱着,歌唱着,整个河面都翻滚着阳光般的喜悦。

豚们就会跟在后面与二脚唱和。豚的歌声更加高亢嘹亮,像水中腾起的惊雷。二脚喜欢听豚的歌唱,那么嘹亮的嗓音,二脚满是羡慕的倾听。听到得意处,二脚会取出刚捕获的鱼或是刚采摘的莲子抛给豚吃,看着豚跃起空中准确地取食抛向空中的食物,二脚会大声地喝彩起来。太阳快下山了,在金色的霞光中,二脚的小舟满载着一天的收获回家了,豚们跟在后面送出去老远,二脚在船上朝他们挥手,恋恋不舍直到看不见了,还能隐约听到豚们送别的歌谣。

那是一个属于传说的年代。

也许这个时代真实地存在过,但一定已经消失了。来自西方的白二脚用大炮轰开了东方黄二脚的大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东方黄二脚为了保护家园,为了抵抗侵略,被迫掀开历史新的一页,这之后的时代被称作无泪水时代。白二脚从西方带来的不仅仅是大炮和无泪水,还有凶恶与仇恨,残暴与虐杀。像一阵瘟疫,东方二脚们很快被白二脚所传染,好二脚变成坏二脚,善良二脚变成邪恶二脚。从此,东方的大江上,再也没有轻摇的舟橹,再也没有晚霞般的歌唱,无泪水来了,邪恶浸淫了整条大江。

从此,豚族进入了不堪回首的血泪岁月,一夜之间,二脚成为了万恶之源。

一夜之间,二脚成为其他生灵最大的灾难。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二脚么?”

在那一瞬间,在与秀才目光对视的一瞬间,至少哨子的心里相信,他见到了善良的二脚。

哨子是豚族最聪明的聪明豚。他的智慧让豚族在一次次的危难中得以险中求生。他拥有一项独特的技能,那就是能听懂二脚的语言。

二脚的思维复杂多变,作为思维体现的语言也同样杂如蛛网,难捋头绪。在先辈们的时代,有聪明的豚都能够听懂二脚的歌声,歌声中那种快乐的情绪让两个种族心灵相通。可是没有先辈能完全理解二脚日常的语言,他们能做到的只是捕捉到一种情绪。

哨子是豚类历史上第一个能够用语言与二脚交流的使者。在之前的岁月里,豚族一直试图寻找到一个可以与之交流的二脚,苦苦寻觅不得。因为二脚的残酷时时让他触目惊心。他们听说一个小二脚在车上让个坐被带上小红花抬头挺胸受老师表扬,可他却因为家里的狗踩到他的玩具而用菜刀砍断了狗的腿。

二脚天性中的善良似乎就像河水中的橹声一般随着无泪水化的来临而烟消云散。但是哨子没有放弃,尽管看惯了二脚欺负豚族的一幕幕惨剧,他始终坚信能够遇到一位善良的二脚,他想知道,为什么二脚要将豚乃至其他生灵杀之而后快。豚对二脚的了解太少了,二脚是那么让豚看不懂,豚需要得到更多二脚的信息。

他相信秀才正是他要找的善二脚。

那一天,晴空万里。天气好的像是刚放在清澈的溪水里洗过。傍晚时分,三门海的落日来的比外面要早。当太阳沉下山崖,月牙湖对面的东篱茅舍完全沉浸在落日的光辉中,树林、花径、菜圃、竹园、茅舍,全部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茅舍辉煌的像是从天上栽下来的。月牙湖的另一侧躲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更显出这一侧的绚丽与辉煌。秀才,整个人站在桌子上,仰起脖子,凝望西天的落日。对面的山崖挡住了夕阳,他只好站在桌子上,将夕阳落山的脚步多挽留下一分。伴随着日落,金色的天空群鸟云集,在高高的山崖上展翅翱翔,尽情炫耀着生命的魅力与激情。秀才叹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然后,他就真的看到了鱼跃。

哨子从码头边,从他身旁不远处“倏”地跃起,高过了他的头顶,秀才被惊呆了,半天之后终于忍不住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哨子主动露脸了,他已经完全确信,秀才是他千辛万苦所要寻找的善良二脚。

豚们喜欢在每个傍晚的时候,在滩头凝望西天的落日。以前的落日真美,现在总是灰蒙蒙一片。二脚怎么从来没有喜欢凝望落日的呢?唯有秀才,如此钟情于落日,钟情于那震撼人心的天地之美,这是信任的第一个理由。二脚不仅充满怨恨,随意杀戮,还喜欢牢笼,他们抓捕其他动物关进监狱,并以欣赏的姿态看着动物们在监狱里觅路无门而开怀大笑。秀才居然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是信任的第二个理由。二脚喜欢水泥做的森林,不喜欢树木的森林;喜欢臭水之沟,不喜欢干净清澈的溪水,喜欢钢铁杀器,又怕自己被杀器杀死。于是他们砍掉树木森林,建起水泥森林,纷纷搬到水泥森林中区住,去喝无泪水侵染的江水,在满是钢铁杀器的森林中时刻喜欢着又害怕着被飞驰的四轮杀脚车杀死。而秀才居然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居住在这青山绿水之间,远离水泥钢铁杀器和臭水,这是信任的第三个理由。

哨子向秀才发出友好的呼唤,秀才受宠若惊地接受了他的招呼,立起身来,沿着那片紫色的竹园,沿着那条铺满杨花的小径,轻快地走到水边,蹲下身来,用他那平和而惊奇的眼神与哨子打了个照面。

秀才说:“你好,长江豚。”

哨子的眼睛瞬间湿润了,经历过无数的磨难,逃离过无数的杀戮,承载过无数的血腥,努力过无数的失望,终于,在川江,这片群山包围的小山村,他遇见的二脚用这样温和而友好的声音对他说,

“你好。”

在豚族近二十年的记忆中,这是二脚族第一次对豚族说,“你好”。

在秀才不知所措的茫然之际,哨子沉入水中,放声痛哭。一直以来,他都被认为是豚族的博思,探听二脚消息,带队长征,准确判断和丰富的知识带领豚族安全度过一次次的危险,克服一重重的磨难,最终成功突破叹息墙。照理说这是一次伟大的成功转移。可他从来没有觉得成功过。他看着同伴一个个倒在二脚的各种陷阱下,作为侦察员,他每每心如刀绞,恨不能身受。每一只豚的伤亡都让他的内疚更深一层。尤其是只有他和十方知道,他们隐瞒了天鹅洲的消息,客观上促使了豚族决绝的长征。他便背着这件沉重的包袱带领着豚族奋勇前行,责任感和使命感在无数的流血牺牲面前显得如此血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开始一次次自责为什么不能想到更好的选择,如果走哪条航线将完全避开血森林,走哪条航线将既不会搁浅也不会遭遇捕鱼网,如果没有长征而是进入天鹅洲避难,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些危险……他开始懊恼,感到自己的表现不尽豚意,辜负了整个豚族的信任。长征胜利后,他不愿与阿昕见面,因为他觉得阿璃千山之死与他有关,因为是他在带队;他不敢见冉香,因为自从无泪水之灾后,冉香受到重金属无泪水感染,体质越来越差,长征的疲劳让她一直好不了的咳嗽变成了咳血,他觉得那是因为当时洗油澡的建议不够好;他不敢见城子,经过长征的血与火的考验,城子已经快疯了。

哨子感到了作为博思的孤独,他忽然想起了留在荆江的鬼谷子和百川。他曾经那么费尽心思让他们跟他一道走,最终没有能够说服他们,他当时不理解为何他们愿意留在家里等死。现在他明白了,他完全体会到了作为先知的痛苦与悲哀,更多的是面对不可扭转的命运的无奈。上天赋予了他们无可推卸的责任,却又创造了二脚来赤裸裸地把他们承担的责任撕扯得粉碎。他们的心也给一次次地撕碎,碎到不能承受,总有不能承受的一天,他们会变成疯子,住进疯豚院。先生和百川作为杰出的预言者已经感觉到了命运的力量,感受到了命运的不可逆转,“你能看见,但是无法改变”——这便是预言者的悲哀。

哨子不是预言者,他是勇敢的实践者。他总是冲在豚的最前面,用他的智慧和勇敢为大家争取更多的希望。他一直努力着,但他终于要承认——像预言者不得不承认命运那样不得不承认,二脚就是豚的命运,无可逆转无可更改的命运。他觉得有他也是多余的。他一直以为他是豚族的英雄,带着大家突破了叹息墙,在跃出叹息缺的瞬间,那种英雄的感觉像创痛一样刺进他的心脏,然后他从此失去了英雄感。当面对身边的豚一个个死去,要么悲哀要么麻木,哀莫大于心死,没有第三种感觉。哨子想,他再也不会有英雄的感觉了,他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豚,豚而已。二脚可以随时随意摆布他,——除非,他能看懂二脚。

“长征?——你可知道,人类也有过长征的壮举。”秀才听哨子说到长征,惊讶地仿佛这个世界如同一个梦幻一样地夸张。秀才说:“许多年前,这个国家的领袖还不是领袖的时候为了躲避白军的追捕,一路西行北突开启了他们的长征。他们翻过一重重山,涉过一条条河——包括川江。在翻越了二十多座大山脉,渡过了三十多条湍急的大河,付出十余万人的生命的巨大代价后,终于抵达了他们长征的终点陕北。”

他们走过海拔最高的广袤湿地,在数十倍于己的敌人的追击、堵截与合围中,遭遇战斗四百多场,平均每天急行军一百里。

东方红军的那次伟大的长征,被誉为突破了国度、阶级和政治界限的二脚精神的丰碑,是走向理想所必需的永不磨灭的信念,是信念不朽的象征。那么多百姓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跟随着一面镰刀斧头的红旗一路远去,他们相信这面旗帜可以改变世间的一切不公。在两万五千里的征途上,平均每三百米就有一名红军牺牲,他们激情万丈,前仆后继,视死如归,决心为认同的理想牺牲生命。

秀才说:“读懂了长征,就会知道人类精神中的不屈与顽强是何等的伟大,就会知道生命为什么历经苦难与艰险依然能够拥有快乐和自信;就会知道当一个人把个体的命运和民族的命运联系起来时,天地将会多么广阔,生命将会何等光荣。”

“支撑生命最可靠的力量不是物质而是精神,一个没有精神的人,是心灵荒凉的人。”

秀才全情投入地说完这些,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哨子,刚刚回过神来地问道:

“你们,长江豚,刚刚经历过一次长征!?”

哨子点点头,他听懂了秀才关于二脚长征的叙述,哨子笑了。他才发现,原来长征并非可有可无,而是如此伟大如此神圣。于是他释怀了。他忽然觉得天清地明开心无比,他觉得眼前的秀才好可爱,世间的一切原来依然美好,忧郁的只是那颗阴霾的心。

二脚族,居然也经过如此艰难的长征,而且路程更遥远,追杀更凶猛,补给更缺乏,环境更恶劣,牺牲更惨重。难以想象,二脚竟然也经历过长征!!

是的,难以想象,豚族居然经历过长征。一个说“太不可思议了,二脚竟然也经历过长征”,另一个说,“太不可思议了,豚族竟然也经历过长征”,……二脚与豚便在这相互的太过不可思议中完成了第一次对话。他们对彼此印象深刻,更对对方的种族有了完全颠覆性的认识。

——天啦,他们,居然——长征过!!

这份不可思议让双方整整三天三夜睡不好觉。秀才对哨子和豚族充满了崇敬,而哨子对二脚族则多了份神秘感和颠覆性的认知,他的信念再次动摇了,到底有没有善良的二脚?

于是,三天之后,带着这份崇敬与神秘一人一豚又会面了,他们整整聊了一天。

末了,天行将晚,秀才用钓到的鱼招待了哨子,在一轮薄薄的明月下,两者继续着交谈。秀才说,这叫秉烛夜谈,他指了指那轮月说,

“那就是我们的烛。”

哨子问起那个让他纠结很久的问题,既然不是因为捕食需要,二脚为何要屠杀豚族?

秀才面对此问默然无语,不住摇头,一声长叹:

“人之初,性本恶。”

秀才无法解释这个问题,或者说这个命题实在太庞大太复杂,关于工业革命,关于文化交融,关于GDP,关于环境保护与可持续发展,关于政绩——人类疯狂破坏环境,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秀才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为经济发展,为钱,为利益,为了满足无止无尽的贪欲,不择手段。他不知道一只豚能不能理解物欲横流,理解贪得无厌,理解万丈红尘,理解熙来攘往。

一声长叹,如秋风吹煞一池秋水。

秀才说,为何隐居于此,因为我厌倦了只唯“名利”二字的人类红尘。

秀才问,“哨子,你懂么?”

名利,隐居,红尘。

这些字眼在二脚的口中经常能听到,模模糊糊似懂非懂,但这一次,当秀才说出这些字眼的时候,哨子懂了。

逃避醉心名利的红尘,即为隐居。

隐者,避世也。

秀才跟他说起村里发生过的一个故事。一天凌晨,这个位于大巴山腹地的宁静的小山村突然喧闹起来,我被大二脚小二脚的呼叫声惊醒,原来一只怀孕的毛冠鹿不知为什么来到村子附近,被全村二脚喊杀喊打,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母鹿嘴唇青紫,口吐白沫,腹部抽搐着,小鹿即将流产。一个年轻的村民头上冒着热气,手里拿着棒子,兴奋地对我说,你运气真好,一来就有肉吃!

你叫我怎么说才好,我跟他们说,不能吃,这是国家保护珍稀 动物,有用么?

我只能谢绝他们的好意,远离他们的饕餮盛宴,一个人走到这条河边,我觉得,我应该在村子外面单独住下来,眼不见为静,也只能这样了。

“你看我现在住的地方,怎么样?”

哨子举头四顾,圆月下,山崖印着月光泛出千年老人的苍白,一丛花树在月光下像在窃窃私语,湖水在明亮的月光下失去了颜色,灰灰的像沉淀在梦境中。茅屋后面的一丛竹园在月色下弥漫着氤氲的紫气。

果然是隐居的绝佳所在!

“更神奇的是,这里每天太阳落山之际都会有百鸟云集,所以自古被称作百鸟岩,”秀才说,“不过当地人还是习惯叫它三门海。”

“百鸟岩?”哨子惊道,“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豚族先辈们的隐居所在!”

他不禁又仔仔细细地环顾起这片神奇的天地,不想错过这方山林河湖的任何一个细节。

哨子望着茅屋后面问:“那丛竹林好美,怎么是紫色的?”

秀才哈哈大笑说:“你的眼光真不一般,这片竹子有个名字,叫盲竹。”

哨子疑惑道:“盲不是眼睛瞎的意思么,竹子也有眼睛么?”

秀才解释道:“盲竹的意思是它只能在黑暗中生长,不能见太阳。你看现在夜晚,它的生命特别旺盛,浑身上下弥漫出紫气来,可是一到了白天,当太阳光打到它身上的时候,它就受不了了,全身都会爆裂开来,噼噼啪啪的响。所以,这丛竹子在我的屋子后面就像是调好的闹铃,每天太阳升到那么高的时候,它们一阵劈头盖脸的噼啪声催着我起床了。一阵爆裂之后,它们开始昏厥过去,直到晚上夜色浸淫上来,它们会重新恢复清醒,伤口开始生长复员,象征着生命力的紫气开始流转,好像天地间的精华都融入了这片紫色之中。”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在黑暗里肆无忌惮的彰显着生命力,这便是盲竹。

哨子奇怪道:“我也算把大半个长江走遍了,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竹子呀?”

秀才说:“这就对了,这种竹子只有三门海附近才有,别的地方是见不到的。因为这里四面山崖高耸,一天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时候太阳能照进来,日出的晚,日落的早,所以即便是白天的大部分时候,这些竹子还是生活在阴影里。它们在日光下爆裂的伤口才能够在漫长的黑暗中得以恢复。据说,要是永远晒不到太阳的话,它们不用整夜恢复自身的伤口,可以长到跟这面山崖一样高。”

秀才说:“我听古书上有个说法,有盲竹的地方一定会有溶洞和地下河,洞里面一定会有盲鱼。我以为盲鱼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哨子你能不能有机会帮我找找看,这种终年生活在溶洞里眼睛已经进化消失了的鱼类是否还存在?”

哨子说:“好啊,寻找鱼类是我们豚族的强项。”

于是,秀才提到了石沉溪洞。

秀才指着月牙湖湖尖的地方说,那儿是三门海的第三道门,进门就是命河之源。在那道门内有副五百罗汉图,在罗汉图下有个半露出地面半沉在水下的洞口,那便是传说中的石沉溪洞。

当时,秀才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个山村,后来又从村子里搬出来,找到了三门海,这间茅舍远远避开了喧嚣,安安静静孑立世外,但还是引起了附近山里村民的兴趣。

三门海是一处奇景,附近的村民在闲来无事的时候都会划一条竹排进门内来游玩,他们在镜湖内打水喝,在月湖内乘凉。在夏日的傍晚,三门海的头道门口经常能看到百鸟翔集的壮观场面。这处胜境在豚族来到之前就已经是百鸟的乐园了。

秀才说,他的这处茅舍一般没什么人来。村民们喜欢聚集的地方是头道门门口岸边的田埂上专门辟出的一间亭子。村里有名望的人给这间亭题字,叫群贤。

于是,这个村子里的二脚们每个傍晚,在劳作之后,扛着锄头回家的路上都会经过群贤亭停一停,坐下来歇一歇,他们聚在一起随便聊着家常,关于谁家的稻谷最先出秀了,谁家的牛跑到山上去了,谁家的儿子出门打工去了,谁家的女儿嫁了个有钱人了之类的。他们把脚挂在亭子的栏杆上,喝上一口浓浓的茶,在唠叨声中看到夕阳西下,看到飞鸟翔集,看到三门海的山崖间升起袅袅炊烟,直到田野间跑来了呀呀稚童,此起彼伏地呼喊着爹爹的名字,拉着他们的手回家吃饭。待三三两两地散去,群贤亭又恢复了山林间的寂静,只有那翔集的飞鸟在呼朋引伴惬意享受着这夕阳中的金色时光。

就是在这样的某一次村民的亭间闲聊中,秀才第一次听到了石沉溪洞的名字。村民们都知道在这个第三海中有一处石沉溪洞,只是谁都没有进去过。

在他们的父辈、爷爷辈甚至更早的时候就跟他们说起过石沉溪洞。传说这个洞是早期海中的鱼王修建在山崖下的密室,从洞口进入,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弯就能够从山崖下的洞中游出来,游回到江的对岸。也有传说说曾经有江湖大盗的老巢就在洞中,里面有整箱的黄金整箱的珠宝,在洞中珠光宝气照的亮如白昼。也有传说说这个洞是以前一个西方传教士的忏悔室,在洞中忏悔,容易沟通神界,得到神的宽恕。也有传说那是曾经一位禅宗大师修行的地方,在洞中能够目光如炬心地澄明洞悉尘世。

村民们试着潜水进入洞中,没行多远就发现洞向水底延伸,直到全部没入水中,无法前行,水性最好的人也无法潜行那么远的距离,他们只好放弃了探索。谁也不知道这个洞口是早就如此沉在水中还是后来随着水位的升高而沉入水中的,只是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那个溶洞,他们的心里便多了种神秘的兴奋。

秀才提到的鱼王的密室让哨子特别留心,这也许是此洞与先祖有关的直接证据。

他决心一探究竟。当然,之前得先把消息告知阿昕他们。

那天在紫色的盲竹林旁,明晃晃的月色下,哨子和秀才又聊了一整个晚上。他们已是倾心相谈的知己。

秀才知道哨子已经理解了隐居。这是世上最聪明的豚,是与二脚打过最多交道的豚。他知道他懂了,他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就着月光,秀才又开始大声的念诗: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秀才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精神。哨子不知道平常秀才是不是每个晚上都念诗,但他今天一定念得特别起劲,以至于惊起了枝头的两只宿鸦,每个晚上念诗只有四壁嗡嗡的回响。今天,他第一次对着一位听众念诗,这个听众还是一只长江豚。月光如此明亮,让他努力相信这不可思议的一切都是现实。他相信豚族一定懂得诗歌,一个经历过长征的种族一定是最懂得诗歌的种族,因为他们具有如此强大的精神气场。

哨子为这样一个全然不带杀戮气息的隐居躲避自己种族的丑恶的二脚所感动,为他如泉水般的声音念诵的一首首清逸隽永的诗歌所感动,热泪盈眶。

秀才在自己的诗歌声中想起了千年前那曲高山流水的故事,他感觉在这个偏远的连日月都只能匆匆露一次脸的地方,遇到了毕生的知音。茫茫人世间,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在高亢的诗歌声中,他也哭了。

一豚一人的呜咽在这新月湖间回荡,被风卷起,吹进二脚的千家万户,于是这个夜晚,几乎已经忘了哭为何物的二脚们在梦中集体哭泣着。当他们次日醒来,艳阳高照,恍恍惚惚,若有所失,他们记不起失去了什么,以为只是些糖果或者面包,便不再深入纠缠思绪。只有极少数清醒的二脚们记起梦中的情景,为什么梦中哭了,因为在梦里,他们失去了整个大自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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