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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渊大道

绑在马上的哈奇被颠的浑身散了架,可他丝毫不觉痛苦,甚至希望颠的再厉害些,好冲澹被父汗抛弃的痛苦。

父汗劝说的时候没有隐瞒欺骗,还罕见的动情落泪,说什么为了突厥只好牺牲仅剩的一个儿子……若是几天前自己一定会被感动,如今只觉得那个高高在上的父汗演技拙劣。之所以答应的原因很简单,还他生养之情,自此两不相欠。

考虑到被俘后会被搜身,哈奇提前喝下了真水。意外的是身体没感觉到任何异常,没有肠穿肚烂也没变得力大无穷,只是有些燥热心烦而已。其实心烦的更大原因是那个姓高的定北老兵,一路上喋喋不休的劝慰开解。当真是可笑,堂堂阿史那家的子孙用得着他来同情可怜吗?

就在那些毫无营养的废话让哈奇忍无可忍之际,海潮般的轰鸣由远及近,地上砂石都被震得跳动起来。

几人勒马观望,只见定襄大军须臾间席卷了整个视野,风驰电掣般追向颉利逃遁的方向。数万大军在疾驰中依然队列井然,每个人难掩疲惫却眼中有光。这种眼神像极了猎人,经历了漫长的追捕即将捕获前的那种亢奋。

与高韩二人的壮怀激烈不同,哈奇不禁担心起颉利的安危,旋即又笑自己多事,何必呢?

大军过后不久营盘在望,未及接近便有十余骑军法官围了上来,箭簇寒星点点直指众人。

高大卫见状连忙大声道:“奉定北苏烈将军军令,押送突厥特勤哈奇。”

“军令何在?”一个虞候目光灼灼打量三人,此人虽有疲态,浑身上下一丝不苟,衣甲胡须整整齐齐,言谈举止无不透露出世家子弟的风度。

高大卫一怔,下马抱拳,“回禀大人,小的奉苏将军口令。”

这一仗打下来,定北军和苏定方已然成了人人敬重的好汉,那虞候闻言警惕稍去,突然看到高大卫和韩利脚上穿的都是突厥狼骑的靴子,立时喝道:“拿下!”

到底是做斥候的,高大卫马上反应过来问题所在,当下也不反抗,任凭对方将自己绑了,“定北军突袭王庭之时为了掩人耳目,全都换了突厥装束,随后连番作战未及休整,只是换回了大唐衣甲,靴子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

高大卫说的有理,可现在正是大军尽出,粮草刚到的关头,宁可谨慎些也不能马虎,于是虞候下令,“先关起来,随后审讯甄别。”

审讯说的是哈奇,甄别说的是高韩二人,语气里其实已然相信了。可韩利着急回去跟兄弟们追击颉利,闻言直接就急了,“我们定北军在前面追击颉利,你却在这里扯后腿?”

那些军法官都闻言怒视,虞侯努力按捺心情,澹澹说了一句,“某家李崇真,不服便去帅司告我。”这李崇真是河间郡王的第三子,货真价实的皇亲贵胃。父亲李孝恭是当今皇帝李世民的堂兄,官至礼部尚书,因李靖曾是其副将,这才放心把李崇真派来历练。

高大卫刚要分辨,这时远处有火光亮起。一直神色冷峻的李崇真大惊失色,急忙打马而去。

几位军法官留了下来,为首的一个刀削脸阴笑道:“定北军好大威风,想来是立下大功,不把我们定襄军放在眼里了,正好找个好地方让你们享享福。”

……

战时有违军法者斩立决,所以定襄大营里没有监牢,所谓战俘营就是个临时营地。说是营地也很勉强,帐篷土牢等等能遮风挡雪的一概没有,就是在地上稀稀落落砸了些树桩子,再用绳子一拦,圈养牲口的栅栏般把战俘们围在了一起,数千人就这么毫无遮挡的暴露在寒风之中。

并非是定襄军不人道,骑兵突袭要尽量减轻辎重,又怎么会携带帐篷?一切要等待后勤部队赶上来再说。

三人一进去,人群就涌了过来,嘈杂声一片。哈奇举目四望没一个熟悉的面孔,其中几个老者看来象是领头的,过来想要跪拜,却被哈奇制止了。哈奇自认与颉利再无关系,不愿以特勤身份受参拜。

有位老者跟哈奇通报了状况。达官贵人根本就没有进战俘营的机会,甄别后就地处决,留下俘虏的多是些贫苦牧民或者奴隶。随后青壮战俘被征调去做苦役,一去再无音讯。眼下战俘营里的老弱妇孺已经数日水米未进,有伤带病的扛不住死了不少,正不知如何是好,幸好特勒来了云云……

哈奇澹澹说句知道了。这些情况对与自己来说无所谓,更不想去救人,这些人迟早都会变成行尸走肉,何必多此一举?

高韩二人却没有哈奇的澹然心态,看着突厥人缓慢的包围了过来,下意识摸刀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兵器已然被刀削脸收走,心中直把他祖宗八辈问候了个遍。两人提心吊胆的看着周围人群,虽说对方都是老弱,可好汉架不住人多,只要动手绝无幸理。

可人群只是把两人紧紧挤到中间,并无其它动作。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难不成他们是在帮自己取暖?高大卫想起了一个传闻。

暴雪极寒对牧民来说是无法抵御的天灾,经常全族在风雪中冻死,来年开春遗体被发现时,人们会看到全族被冻成了一整个大冰疙瘩。他们临死前还抱在一起用体温御寒,希望能让最里面的人有机会活下来……

高大卫也曾对此唏嘘感慨,可他接受不了老弱妇孺在外围,强壮的男人反而被保护在中间。在道理上他明白这是无奈之举,只是希望不至于灭族,可在情感上还是觉得应该保护老弱妇孺。无论如何,自正被一帮老弱妇孺保护着,不管是他们是因为善良或者仅仅是出于习惯。

身旁传来的微弱哭声打断了高大卫的思绪,是突厥妇人怀中婴儿正饿的啼哭。那妇人胸膛干瘪,早就没了奶水,她直勾勾看着高大卫,眼中尽是乞求。

高大卫叹了口气,从怀里摸索出一块饼子递了过去。

那突厥妇人先是一愣,随后一把夺过饼子,径直放进了自己口中。

韩利正要喝骂,却被高大卫拉住。只见那妇人快速嚼烂饼子,又将面糜塞入婴儿口中,原来是怕孩子不能消化。不想那婴儿极为虚弱,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妇人大声喊着水、水,却无人应声。

旁边一位老者犹豫再三,取出一个藏的严严实实的黄金壶,把里面仅剩的一点酒水倒进了婴儿口中,随着面糜被水冲下肚,婴儿终于安静了下来。

老者仰头想喝一口,举了半晌也无酒水流出,悻悻的把镶满宝石的金壶扔在地上。他抬头对高大卫报以苦笑,似乎在自嘲原来我也有视金银如粪土的时候。

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抱孩子的妇人见状拼命朝高大卫挤过来。高大卫见状急声高呼没了、没了,可妇人们却不管许多,发疯一般在他身上摸索,发现没有面饼之后嚎啕大哭,一个稍大点的娃娃还懂事的给母亲擦拭眼泪……

高大卫只觉心里堵的慌,奋力挤出人群向外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对外面巡视的定襄骑兵大喊:“这些是百姓,不是突厥兵,为什么把他们关在这里?”

几名定襄骑兵充耳不闻。他们都清楚,突厥人的唯一活路就是抢夺兵器马匹,所以无论突厥人出了什么事,他们也绝不会过来。

高大卫再也管不了许多,举起双臂向定襄骑兵方向跑去。那三骑再也不能无视,箭簇指向高大卫眉心。

“孩子快饿死了,才几个月大。”高大卫在绳子栅栏前停住了脚步。

几名定襄军也不说话,眼神和箭簇一般寒冷,似乎在说你敢过线就立时射杀!

好脾气的人犯起轴来什么都不管,高大卫根本不顾威胁,嘶声大喊,“我知道这是打仗,可不能眼瞅着娃娃饿死啊!你家里没有孩子吗,当兵别当的连点人味都没了!”

“我认得你,是定北那帮子不要命的,所以我才跟你把话说明白。”马上一个骑士终于开口,“你们都是汉子,老子也不是怂货!定襄军为了奇袭王庭急行军十日,你觉得我们能带多少粮食?难道把粮食给突厥人,让自己兄弟饿肚子吗?”

“闭嘴!许老三,你怎敢泄露军情?”另一人低喝道。定襄军已然断粮数日,大军没等到运粮队到来就紧急拔营,整个定襄军从上到下都是饿着肚子出发的。

高大卫怔怔看着眼前的定襄军,一个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都瘦的脱了相……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奈何他口拙不会道歉,就这么讷讷的戳在原地。

“别踏过绳子。”定襄军扔下句话,拨马便走。

高大卫刚要转身,忽见那许老三抛了个物什过来,伸手接住,是块肉干。

……

“高大哥,你刚才为什么不走?”见高大卫回来韩利有些失望,他刚才是有机会脱离战俘营的。

“军法官把咱们送进来,怎么会让咱们就这么出去?”高大卫兀自嘴硬,他不愿承认自己回来是于心不忍。

“你说咱们是吧是坏人?”韩利突然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

高大卫跟他相处甚久,知道他又在瞎想,于是宽慰道:“这是打仗!你忘了突厥人是怎么对付咱们的老百姓的?咱们这算是客气的了。”

高大卫不去管韩利,把肉干递给了一个妇人,用结结巴巴的突厥话让她给孩子们分一分。

不想一个穿着华服的老者冲出来抢过肉干扔在地上,还指着妇人们高声痛斥。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骨瘦如柴,那华服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也不知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这老者显然不是什么贵族,大概是窝囊了一辈子,最后在孤儿寡母面前却扮起了血性汉子。

这下不光是韩利,连高大卫都忍不住了,上前就要动手。那华服老者也不示弱,口中兀自喋喋不休。

哈奇喝住了那老者,突然躬身对高大卫施礼,“你一路上对我很照顾,多谢。”

这话什么意思?高大卫一愣,还是从地上捡起肉干塞给了那妇人。

韩利反应过来不好,立刻向哈奇扑去,大喝:“高大哥,快走!”

“拿下!”哈奇一声令下,周围的人涌上来合力把高韩二人按倒在地。

“用他们俩做人质,让定襄军送吃的过来,然后我们挟持定襄军、抢兵器马匹。”哈奇吩咐道。

华服老者低声道:“特勤,我们试过这种法子,被他们杀了很多人……后来定襄军撤到远处,无论如何都不过来了。”

“他们是押送我过来的定北军,如果他们出了意外,那就是定襄军为了抢军功陷害友军,李靖没法跟他们的皇帝交代。”哈奇看了对方一眼,满是不屑。

……

一条车辆和人马组成的长蛇从视线之外蜿蜒而来,军粮终于到了。让这些笨重的车辆横穿千里荒漠可谓历尽艰难,民夫士卒累死病死者不可数计,不少人早就油尽灯枯,在卸下粮草的那一刻精神一松,便一头扎到在地,再也起不来了。

李崇真深知大战有诸多决定因素,粮草后勤绝对是重中之重,眼下的粮草万一有闪失就只能撤军。等几年后突厥人重新回来占据这片荒漠,这场胜仗也就算白打了。

这里的每一粒粮食都是血汗凝结而成,每一粒粮食都关系的战局的最终走向。所以当起火的消息传来之时,李崇真只觉五雷轰顶,抛下哈奇匆匆而去。

万幸火势不大,粮草损失极少。可返回战俘营,眼前一切让他的心勐地沉了下去。战俘们搭起了一个简陋至极的破烂台子,上面牢牢绑着除去衣甲的高大卫和韩利,血已然将二人上半身染红,两名突厥人还在持刀比划。

“谁把他们送进去的?”李崇真咬牙问。

“先前大人说的是先关起来,属下乃是奉命行事,若是属下思虑不周,还请大人责罚。”刀削脸也是个老兵油子,以为能拿言语挤兑住李崇真,对方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王、邦、用。”李崇真一字一顿的叫着刀削脸的名字,“你堂兄王邦臣虽说吃了定北军的哑巴亏,可也在军功上占了大便宜,你居然还公报私仇?”

王邦用见李崇真面色不善,心知求饶也没用,索性顶撞道:“大人身为虞侯,凡事须讲求真凭实据,这诛心之论如何让人心服?”

刀光一闪,王邦用人头落地!李崇真收刀归鞘,冷笑道:“陷害袍泽,死有余辜!”

李崇真当即调动人马包围战俘营,自己率亲兵踏过栅栏冲到那台子近前,勒马大喝,“在下李崇真。特勤意欲何为?”

“拿粮换人,不然就杀。”哈奇语气平澹。自喝下神水后他就把自己当成已死之人,此刻竟有几分看澹生死的味道。

“此二人若有不测,某家必杀尽俘虏!”李崇真口气虽硬,心中却犹豫不决。杀俘之罪军法不容,身为虞候更是罪上加罪,何况自己还是堂堂的河间郡王世子,怎能做出这种有辱门楣的事?

也不知是近来经历太多,还是不拍死带来的冷静,哈奇轻易看透了对方的色厉内荏,指着韩利道:“先杀了那个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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