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笔作

西崖，一个地名，平平无奇的地方。

有个角落里，有一片院子，寥寥几处屋子，里面住着两人，是对夫妻。

男子是个向往江湖的人，可自打成家那天起，他就终究只能抱着那把普普通通的剑终了此生。

他有一身剑术，在大家眼中虽然看着平平无奇，但在西崖这块小地方，那也是一个令人羡艳的好功夫。

听他说，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跟着一位先生闯荡过江湖的，那时的先生名气很大，一提他的名字，谁不退让三舍？他一跺脚，这天地也要震上一震。

不过每每有人问起先生的名字时，他都缄口不言，那天，他醉了酒，终于被人迷迷糊糊中套出来了话，那先生的名字，实在是没人听过啊！

那位先生，不是个大侠，他知道，不过先生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大侠又有什么？在他胡二眼中，那就是顶天立地的人，普天之下，还有比他更汉子的人吗？

可他，终究还是被人杀死了，那年，先生倒在血泊之中，若非他跑得快，自己也成了剑下亡魂了。

等他再回去时，先生的尸体已经没了，只留下了那把剑。

先生还活的时候他是持剑小厮，先生死了以后，他就是一个孤魂野鬼。若非先生，他早就饿死在大雪坪上，可他，却连先生的尸体都没护好，那天，他大哭了三天三夜，一直抱着一把剑向西走，直到西崖。

在这里，他遇见了一生的伴侣，那女子是个孤儿，就像他一样，十三岁少了双亲。

她的眼神不好，一直被别人所诟病，就算站在女子的跟前，她也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即便如今已经成亲将近八年了，胡二仍旧记得那天他掀起萍儿头盖时她的娇羞模样，他发誓，天下的女子，没有比她再漂亮的人了。

胡二是个庸人，没有地，没有手艺，两人过的无比艰难，长年连肉丝都没有见过。

前段时间，听说妖祸突起，大多人都已经准备好了逃命去了，最终却没有殃及这里。

胡二从很远的山上，打了一只兔子，他本来跟着一位东家去那里办事，东家很好，每日给的赏银足够温饱。

那只兔子晕晕乎乎的，就像刚喝过了酒的胡二，一头撞在了树上，碰巧被胡二看到。

他要回家给妻子炖了。

这些年，他总感觉自己亏欠妻子，其他人过的都很好，却只有他们，到现在，那两间屋子还是妻子祖辈留下来的，破破烂烂。

胡二回家进了屋子，妻子正端坐在里面，一身粗衣，桌上饭菜已经备好，他把死了的兔子放在门外，迎着妻子的笑容，他也笑了起来。

以前的时候，胡二总是说她不要乱动，她的眼神不好，万一伤到了怎么办。

可每次到家后，饭菜都已经备好。

胡二坐了下来，招呼妻子吃饭，吃着吃着，他鼻头一酸，妻子碗中清汤寡水，他自己这里却满满的，每次都是这样。

胡二抓住了正在吃饭的妻子的手，她的手干瘦如柴。

“萍儿，我最近出去一趟，可能要离开个三五天，东家找了个远活，东家说，会多给些钱，等回来以后，我们就能换个地方，我已经物色好了城中的一块房子，到时候，我们就搬到那去，还能找几个丫鬟，我们过好日子去。”

胡二在城中看见了一处告示，上面说，离这里百多里处，有一个和尚行恶，特地悬赏千金寻能人异士，铲除恶人。

一个和尚，再厉害能有多厉害？胡二就约了几个胆大的人一起，等回来以后，他们就把那些钱物分了，即便是这样，也足够他们两人过一辈子了。

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却没个孩子。

萍儿那无神的眼睛瞅向胡二，她的手紧紧抓住了他，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远走过，乍一说，不舍不安顿时涌出心来。

胡二拍了下妻子的手，示意她安心。

“放心好了，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嘴角翘起，也不知道妻子能不能看见。

“那你什么时候走？”萍儿问，她的声音有些哑涩。

“明天一早。”

天亮时，萍儿早早起床，为夫君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和平常一样。

胡二在西边的小屋子中取出了那把剑，他轻轻抚摸，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自从和萍儿完婚以后，他就把剑放了起来，本以为，再也用不到了。

当胡二摆着手离开时，萍儿眼中还是没有忍住，留出了泪水，她努力的想要看清那人的身影，眼睛越睁大，越看不清。

————

吉祥抱着那柄木剑和张齐走，按照路人的说法，那和尚离这里也不很远了。

人说那个和尚凶狠无比，见人就杀，身上的袈裟都被鲜血染红了，还满脸都是疤痕，甚是吓人，那次，有人亲眼看见和尚一手把一个人的胸口抓透，血肉横飞。

不过对于这，吉祥是不信的，他听师兄说过，这些和尚们都是温和的人，虽然沉默寡言，但是人人都是慈悲的。

他的木剑轻巧无比，就算加上剑鞘，也没有多大的重量，哪里像师姐的那样沉重。

每次看到师姐的剑时，吉祥都想上前替她拿着，不过师姐不依，说是她的剑，从来不离手。

在路过一个茶摊时，张齐示意吉祥坐下，在不远处，有三个男人急匆匆的喝了水。

有个拿剑的男人往吉祥这看了两眼，在看到吉祥手中的木剑后愣了下神，转而又看另外一个女子，这女子，倒是漂亮的很。

他往下一看，就看见了女子手中的剑，看起来比他的要好很多。

男人拍了拍腰间，道了声“老朋友。”

他转头看了下另外两人，只见两人仍旧在盯住那个女子的面容，他咳了两声，把两人神给叫了回来。

“仙子啊！”其中一人砸吧两下厚厚的嘴唇，喝了口水，又要继续看。

吉祥被两声咳嗽吸引，扭头看了一下，正好和那个男人眼神相对，吉祥一笑，男人嘴角一僵，也一笑，连忙回过了头。

其中一位腰间挎剑的人向着吉祥两人走了过去。

“兄台。”他学着以前先生的样子双手抱拳。

吉祥起身回礼，神色疑惑。

“看两位也是武林中人，不知这次可是要去找那恶和尚？”他问。

吉祥点了点头。

男人一笑，又行一礼，转身离开。

他坐回了原位，与另外两人窃窃私语道：“看见那两人了吗？”他偷偷指着吉祥两人。

“他们也是去寻恶和尚的，看女子手里的剑就知道是个高手，我们还是赶忙走吧，要是被他们两人抢先了，到手的金子就要没了。”他皱着眉说。

另外两人听他一说，也神色不悦，大口喝了水，连忙结账离开，临走时还厌恶的朝着吉祥和张齐看了两眼。

吉祥有些不解，回头看了两眼张齐。

张齐冷笑一下，丝毫不把刚才的两人放在心上，继续喝水。

“师姐，我们也走吧？”吉祥问。

“不急。”张齐说。

————

吉祥和张齐感到时，地上已经满是血迹，横躺着两个尸体，还有一人倚着树，口吐鲜血，用手捂住身上出血的伤口，神色涣散。

吉祥一看，这几人就是刚才碰见的几人，他来到那个快死的人前。

吉祥把耳探到那人口前，听他喃喃说着，声音细小。

胡二把手里的发簪用最后的力气送到吉祥手中，这是他昨日在城中买的，想要送给妻子。

他想最后说一句“拜托”，可是已经再说不出口。口中只发出呜咽声音，艰难无比，他闭上了眼。

这时，吉祥突然感觉背后一阵恶风，用手中剑鞘一挡，剑鞘被震飞，他的背猛地撞向不远的树上。

张齐一看一个和尚出现在眼前，刚才那里还没有任何人。

铮的一声她抽出了手中的剑，迎着和尚的后背冲了上去。

和尚疯癫，口不停的抖动，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头皮处有一道入骨的疤，皮肉外翻。

他虽然不清醒，反应却极快，反手一挡，张齐剑一斜刺向了和尚身旁的空气，这时张齐才看见和尚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一个铁杵。

和尚咧嘴一笑，嘴中都是淡淡的血迹，张齐觉得恶心无比，她突然想到，这和尚竟然吃人肉？

她愣神时，和尚一拳打在张齐身上，顿时就飞了出去，和尚一迈跟上，举起了手中的铁杵就朝她头上砸去。

张齐抬剑一挡，剑身竟然被砸的弯曲一点，虽然挡住了和尚的攻击，她的身子落得更快，扑通一声狠狠砸在地面，拿剑的那只手虎口发麻。

吉祥在张齐闷哼一声反应过来，他拔出木剑往左一横，蓄力时冲向和尚，一式剑贯四方出手。

和尚抬手一挡，噗呲一声剑身入体，直切而过，和尚一只手掉在地面，他回头一看，神色迷茫。

一把木剑竟然能够伤的了他？还能切下他的一条手臂！

吉祥一招落下，也没有料到一把木剑竟然有如此效果，气势一滞，余下的招式没有连贯起来，招招出破绽。

和尚连退三步后持杵反攻，眼神狠辣，吉祥被逼的连连后退。

张齐挣扎着起身，好不容易用剑支撑起了身子，摇摇欲坠。

和尚越来越快，即便是一只手也打的吉祥无法招架，他找准时机用铁杵一端尖锐部分朝吉祥肚子捅去，若是捅到只怕要肠穿胃烂。

张齐咬牙，却无论如何都挪不动身子，她不忍心再看，只得以手掩面，只怕今日，他们两人就要死在这了。

就在铁杵快到吉祥身上时，和尚突然把手一翻，那端钝的地方打在吉祥身上，吉祥一口血水吐出，耳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与佛有缘。”然后身子飞上一旁。

吉祥倒地，看那和尚肆无忌惮的狂笑，少了一只手的他很是诡异，吉祥苦叹一声：“这还是师兄们说的那解救世人的和尚吗？”他吃力的用一只手擦去了眼角的一丝泪。

和尚狂笑时，一道剑气擦着空气冲向了他，路上剑气碰到的任何东西都被一一撕裂，和尚停止了笑声，一斜堪堪躲过。

他眉头一皱，咬牙切齿。

张齐也没想到自己苦练许久的剑气，这时竟然终于成功，可是却只有气势，没有气和神，和尚竟然躲了过去。

和尚眼神一冷，手中铁杵一抛，砸在了张齐肩上，张齐肩膀一疼，铁杵已经落地，和尚朝着她的方向一伸手，铁杵竟然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吉祥一怒，连忙要去护住张齐，他却没有和尚离的近，和尚用铁杵向着张齐眉心一刺，张齐左手撑起身子的剑鞘惊险挡下。

剑鞘被铁杵震成数断，铁杵尖处竟然没抹平，张齐眉心一点殷红，剑鞘撞在脑袋上的地方立马通红。

她向后仰去，被震的浑浑噩噩。

和尚又要冲着张齐打去，一道飞剑突兀挡下，叮当一声，木剑挡下之后斜插在远处地面。

和尚淡淡瞥了一眼吉祥后，一脚踢开了张齐，她擦着地面飞出数尺。

和尚转身面对吉祥，吉祥手里只有一个剑鞘，站在和尚对面，和尚残忍一笑。

他一杵作势打出，吉祥拿鞘要挡，那铁杵竟然飞向了张齐。

张齐眼看着铁杵飞来，却再没了力气，眼睛一闭，就要赴死。

“不。”吉祥大叫一声，怒目圆睁，这才发现和尚的意图，手中剑鞘一丢，一跃冲向张齐，和尚在吉祥背后用膝一顶，竟然让吉祥更快的飞向了张齐。

和尚脸上不悦。

张齐正在等待铁杵插在身上时，突然感到身上压了一个人，她一睁眼，就看见了吉祥那张脸，他竟然还能笑的出来！

“赶上了！”吉祥松了一口气说，挡在了张齐身上。

铁杵刚触到吉祥身子时，被他抛下的剑鞘光亮一闪，啪的一声铁杵竟然被弹开，和尚四处一看，要找出来是那个人又多管闲事。

正当他来回摆头时，颈间一疼，他伸手摸去，不等手到地方，就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在他倒下时，他冲着吉祥一笑。

吉祥没有看到，却被张齐看到和尚嘴角一闪而逝的笑容，若是吉祥看到，他定会感觉刚才一笑，多像师兄们描述的和尚。

————

吉祥和张齐把这四人葬在了不远处，那里没有了血，应该就没有了纷争了吧？

他和张齐去到了男人说的地方，吉祥站在门外看见了里面正有一女子往着这里。

他迈过院门，里面的女子突然起身，小跑了过来，双手碰着他的脸，温柔似水。

“你回来了。”她牵着他的手进了屋子，又把他的身子按在了凳子上，替他捏着肩。

吉祥面色一红，不敢说话，只听女子一句一句说给他听。

“你不是他！”女子突然说。

她看着吉祥，吉祥这才发现，她的眼神迷离，虽然很用力的要看清眼前的人，仍没有丝毫作用。

“你是谁？”女子声音颤抖的问：“他在哪？”

她后退两步，突然脚下一划，吉祥伸手拉住，没有让她的身子倒在地上。

“他在哪？你告诉我好不好？”女子可怜道，双手紧紧抓住吉祥的衣服，眼中含泪。

吉祥点头，也不知女子看没看的清，她苦涩一笑，松开了吉祥的衣服。

张齐拉着女子来到四座新坟前，她颤抖着身子，摸着无字的墓碑，爬在墓前，眼中的泪水落下，手里攥着吉祥替胡二给她送来的簪子。

吉祥看她到他的痛苦，他抬起一手，双指并在一起。

曾经，整座阾山之上，他什么都学不会，独独学会了这个多少年来没人练成的功法。

一指断思，断思指。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把手放下退了回来。

女子仍在墓前小声的啜泣，突然说起了这个事，又说起了那个事，她粗衣上满是泥土。

吉祥又抬起手指，踏出一步。

那女子嘴角噙笑，脸上泪痕不干，从脚下抓了一把土爬在坟上，然后冲着吉祥说：“他是胡二，是我的夫君，他告诉过我说他是一个剑客，一个江湖人，他的先生就是一个剑客，别人都笑他，他就和那些孩子讲，整片地方，也只有孩子会仔细的听他说，我知道，我的夫君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和我说，等他回来以后就要去过好日子，我不知道他去干什么，我能做的，就只有在哪里等他。以前的他，一直想着要成为江湖儿郎，可他却为了我留了下来，现在，我要去找他了。先生，我知道你们是好心人，帮我替他的碑刻上字吧！我天生看不见，若是可以，多想能看下他的脸，看下他的人。”

断思一指，只要落下，就会忘了这些事，吉祥刚要过去，张齐突然拉住了他的手，他回头一看，只见张齐摇了摇头。

夜半时分，趁着月色，那四座坟前只有一座坟墓上刻着字，在那座坟前，还有一座相连的坟，从此，它不再孤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