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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思无邪

林思念从谢府回到客栈时,已近破晓之时。深巷犬吠,人迹罕至,街上白雾弥漫,在夜色下显得十分缥缈。

客栈中的伙计已起床清扫了,林思念今日心情大好,还有心思朝他们点头致意。她翻身上了二楼,才刚推开门,便见丫头睁着通红的眼扑了过来,约莫是熬夜又哭过的缘故,她的声音很是憔悴沙哑,焦急道:“夫人,你可算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林思念反手关上门,摘下头上的黑纱笠,朝屋内环视了一圈:“十七呢?”

丫头干涩的眼中又淌出一行泪来,抽噎道:“宫主的人寻来了,十七哥哥被人带走了。”

“好了好了,动不动就哭鼻子。”林思念伸手拍了拍丫头有些枯黄的发髻,又拧眉叹道:“这花厉还真是阴魂不散,我难得的好心情,都被他给搅和了。”

“夫人,我们怎么办?”丫头用手背抹了把哭得湿红的鼻子,可怜兮兮地说:“我听那些灭花宫的弟子说,十七哥哥私自带我们下山,犯了重罪,要将他带回去活活打死呢!”

“又没人逼他跟我们下山,如果真要被打死,那也是小哑巴的命数了,你哭有什么用。”

“夫人……”

眼见着丫头的泪水有决堤之势,林思念揉了揉太阳**,无奈道:“罢了,收拾东西回夔州吧。我倒要看看,这花厉又要作什么妖。”

两人来不及好好睡一觉,便又策马匆匆赶回了夔州灭花宫。

一进大门,林思念便见门口至校场的地方站了两排黑衣弟子,气氛有些凝重,丫头吓得脖子一缩,本能地朝林思念身后躲了躲。

林思念漫不经心地朝前走了百余步,发现小哑巴正蜷缩着身子跪在校场的台阶下,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他低着脑袋,长而凌乱的发丝盖住眼睛,唇齿间淅淅沥沥地淌下鲜血,看样子除了皮肉之苦外,还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而花厉则负手站在一旁,见到林思念走来,他顺手将染血的鞭子丢在地上,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方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污血,漂亮的凤眼中满是杀伐之气:“你回来得倒快,我还以为你要留在你那没用的男人身边,舍不得回来了。”

林思念环顾一番四周,毫不示弱地笑道:“花宫主弄了这么大一个阵仗,我若是不回来了,岂不辜负了你这一番安排。”

“林思念,你好本事。”花厉眯了眯眼,伸手一把攥住林思念的手腕,森白的牙尖研磨着过于嫣红的唇,恶狠狠道:“才几个月,你便将我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给拐走了。”

“哎哎,有话就好好说,大庭广下这么多人,不要动手动脚的。”

花厉阴笑:“大庭广众之下,便是更过分的事我也敢做,你信不信?”

“花厉,你有没有发现你近来越发疑神疑鬼了?”林思念脸上挂着笑,手上的力道却一分也不减,生生将花厉的手指一根根扳开:“你的徒弟很好,没有做一丁点儿叛主的事,甚至我要下山,他也多半是尽职尽责地跟上来监督我。”

“那又如何。”花厉收回了手,用脚尖踢了踢地上那半死不活的少年:“狗总要时常敲打敲打,它才会认清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两人对峙片刻,花厉从深红的袖袍中伸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来,言简意赅道:“药。”

林思念挑眉,微微讶然:“就吃完了?那催功药我不是给了你一个月的份吗,这才半个月。”

花厉冷哼一声。

行了,这人多半是疯了。自己想要作死,那是谁也拦不住的。

林思念淡淡道:“我这就回去炼,最早也要明天才能给你。”

说罢,林思念旋身扬了扬黑色的袖袍,打着哈欠朝临风楼走去。

回到屋舍后,林思念喝了一杯浓茶,一边倚在软榻上休憩,一边指挥丫头按照她口述的方子配药,没多时,便见那遍体鳞伤的小哑巴扶着门槛,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了进来。

他这次伤得很重,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常戴的那半截面具也不知丢哪里去了,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鲜血从他的口鼻及手臂淌下,沿着地砖滴了一路。

丫头见到他这番惨状,噫了一声,抱着胳膊打了个颤,嘟哝道:“打成这样,宫主也真是太心狠了。”

闻言,林思念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多嘴。”

丫头暗中吐了吐舌头,放下手中的小药秤和药材,伸手去搀扶那连站都站不稳的少年,又望了眼林思念:“夫人,他伤得好重,怕是快要死了,你救救他吧!”

林思念单手撑着脑袋,掀开眼皮瞄了小哑巴一眼,不咸不淡道:“救他做什么,左右不是我的人。何况他自己都不怜惜自己那条贱命,救活了指不定哪天又得被花厉打死,还是别浪费我的药材了。”

话音未落,那少年咳出满手的淤血,他却浑然不在意似的,随手将染血的手在身上擦干净,然后颤抖着去摸案几上的香炉。

林思念好笑地看着他。

果然,小哑巴熟稔地揭开香炉盖子,挖出一大坨香灰,糊在腰腹间最深的两道伤疤上。只是他身上的伤痕实在是太多了,这么一撮香灰根本糊不过来。

“哎,你别用这个,脏死了!”丫头伸手夺去哑巴手中的香炉,又回过身来可怜巴巴地乞望道:“夫人!”

“罢了罢了,我这个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毒妇,倒成了济世堂的大夫。”林思念下了榻,拖着曳地的黑袍子缓缓走到哑巴面前,掀开他破破烂烂的衣襟看了看,拧眉‘啧’了声,对丫头道:“打盆水,去把我柜中的创伤膏拿来。”

丫头喜道:“我就知道,夫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哑巴一声不吭,垂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才虚弱地比着手势,对林思念说:你身上的味道,难闻死了。

林思念一怔,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敢嫌弃,若不是怕你被打死,我才用不着这般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连衣裳都来不及换。”

不是这个。哑巴哆嗦着用手语道:你的身上,有别的男人的味道。

“……”这孩子是属狗的?她前天夜里与谢少离厮混的味道,现在都还能闻出来?

林思念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药膏,命令哑巴道:“把衣服脱了。”

哑巴依言照做,林思念朝丫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用湿帕子将他身上的伤痕擦拭干净。

处理干净了伤口,林思念才用指腹挑了药膏,一点一点仔细地,抹在他的伤痕上。哑巴身上的上实在太多了,林思念用了足足四瓶药膏,才勉强将他的伤口处理完毕。

“记住别沾水,哪怕是结痂时肉痒,也千万得忍着。”林思念将空瓶子扔了,回身时眼睛瞥到哑巴的腰窝处,顿时一怔,下意识将手抚了上去,问道:“你这里刺了个什么东西?”

丫头给哑巴身上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也伸长脖子来看:“真的哎,好像是只黑虫子。”

“……”

哑巴虚弱地抬起眼来,颤抖着用手比了一个姿势。

林思念的眉头微微皱起,好半晌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问:“你这手势是什么意思?”

见她们看不懂,哑巴用一根修长的食指沾了沾茶水,在桌面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字:知朱。

“知朱?”丫头一头雾水,“这是什么玩意?”

“是蜘蛛,他写错了。”林思念接过丫头手中的纱布,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来吧,这么热的天儿,你将他的伤口裹成这样,非得捂烂了不可。”

丫头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随即又嘻嘻笑道:“那我给您去做饭,夫人想吃点什么?”

“清淡些,你看着办吧。”

待丫头走了之后,林思念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那只蜘蛛刺青,问哑巴道:“十七,你们灭花宫的人都有这个刺青吗?”

哑巴摇了摇头,用手语说:只有宫主的心腹有。

比划完,哑巴便打了个寒颤。

林思念收回手,笑了:“原来你怕痒。”

哑巴轻轻点了点头。

“好了,回你房间歇着吧,午膳我让丫头给你送过来。”林思念用湿帕子擦干净手,打着哈欠躺回榻上:“好困,让我睡会。”

哑巴哆嗦着站起身来,也不走,只隔着几步远神色复杂地望着林思念。

“怎么,还有事?”林思念昏昏欲睡,声音也有几分慵懒。

哑巴睁着没有什么生气的眼,缓缓抬起手掌握拳,拇指朝着林思念微微弯曲两下。

这是林思念第二次见他摆这个手势了,不禁有些好奇,微微撑起身子道:“这个手势是何意思?”

哑巴抿了抿唇,垂下头,欲言又止地站了片刻,便又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出了门去。

这孩子……

林思念望着他的背影许久,终归是轻笑一声,倒回了榻上。

丫头端了一盆新鲜的橘子进来,林思念见了,便朝她挥挥手:“丫头,过来。”

丫头哎了一声,拿了两个大橘子放在林思念怀里,笑嘻嘻问:“什么事呀,夫人?”

“你说这个手势,”林思念竖起拇指弯曲两下,问:“是什么意思?”

丫头一脸茫然。

“算了,问你也是白问。”林思念抬手将被子掀起,整张脸都闷在被子中,瓮声瓮气道:“去做饭吧。”

不得不说,哑巴这小子命苦也命硬,毕竟是刀剑血海里滚大的,伤口恢复得比常人要快许多,等过两三日林思念去看他时,他已能坐在床上拿小刀削竹玩意儿玩了。

林思念进了哑巴那寒碜的房间,只见满屋子乱七八糟的木马竹蜻蜓和木刀木剑,堆得满满的,几乎无落脚之处。

林思念绕过七拐八拐的杂物,勉强挑了条竹凳子坐下,笑吟吟道:“今日气色好了很多。”又皱了皱鼻子:“咦,奇怪,你大字不识几个,屋中怎么有股墨香?”

哑巴专注于手上的活计,没有回答。

林思念自顾自巡视了一圈,看见缺了一角的半旧案几上摊了几张纸,纸上有浓黑的几个大字。

林思念伸手拿起仔细瞧了瞧,顿时噗嗤一声笑了。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堪比鬼画符,勉强可以辨认出来两个字:言、射。

“言射,言射?”林思念托着下巴想了想,顿时明了:“你写的,可是‘谢谢’二字?”

哑巴摆动东西的手一顿,头垂得更低了。

林思念似乎想起了什么,伸出拇指弯了弯,问道:“你的这个手势,可否是‘谢谢’的意思?因为我看不懂,所以你特意去学了这两个字,是不是?”

哑巴修长的手指胡乱地摆弄着手中的小弯刀,半晌,才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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