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月山河
杜芷茹即将临盆，兰儿忙里忙外，既要打理日常宅中事务，还要对产妇的一应事宜事无巨细，生怕错漏了什么。这初冬的天气日日阴云笼罩，阴雨不绝，她看着从早到晚都灰蒙蒙的天，不禁觉得，这仿佛像是随时就要垮塌一样。
韩文朗为着审办官匪勾结之事，日日被拴在府衙，自从山中归城，除了命人匆匆忙忙回家取了些衣物，韩宅中便再无人见过他人影。
兰儿看着被人簇拥进来的稳婆，连忙迎上去：“阿婆，您可来了，我家夫人临盆在即，这几日就辛苦您照看了。”
那老妇人不耐烦道：“这种鬼天气，也就是你们韩家，不然我决计不肯受这份罪的！”
兰儿笑着将一封利是递到她怀里：“阿婆劳顿，还请笑纳！”
那人这才眉开眼笑接过，兰儿嘱咐几个侍女由她差遣，眉心陡然一跳，她觉得有些不安，去了前院寻曲管事。
曲管事正在账房对账，见了她，起身笑道：“兰丫头来啦，夫人那边不要紧吧？”
兰儿摇摇头：“稳婆已经到了，夫人在房里躺着，暂且无恙。曲管事你这边忙么？”
曲管事为她递上一杯热茶：“这不，在对账目么！年纪越大越不中用了，你来得正好，当年乡君便常夸你算数好，耽误你些许时间，帮我再过一眼。”
兰儿听他提到故人，神色稍黯，皱了皱眉，呵着寒气：“账目之事不急。曲伯，这两日我总觉得很是不安，眼皮跳个没完，这样，您还是安排一下，把府里各处的人手添一添，尤其夜里需要让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
曲管事合上账本，搓了搓手：“兰丫头可是听见了什么风声，不是说贼寇都被咱们州牧一网打尽了吗，我们宅子又在城里？”
兰儿不置可否，神色凝重地摇摇头，低声道：“头目等人尚且没有抓到，不然州牧也不会成日在府衙对那些人亲自进行盘问。我担心……但愿他们并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曲管事踱来踱去，面露惊恐：“那可怎么办？贼人真的来了，我们宅子里这些人没几个能打的。唉！盛六要是还在就好了……”
兰儿看他慌乱至此，安抚道：“也未必真是如此，贼人再凶狠，他们受了重创总要修整，再说城门有重兵把守，他们也不是想进就进。我只是一些浅见，觉得应该防患于未然，早些未雨绸缪。”
曲管事摆摆手：“老头子我也是经过许多事的，兰丫头你担心的很有道理，我即刻着人去府衙一趟，让州牧早做打算！”
如此，兰儿的心便安下一大半，她告辞曲管事，往后院正房行去，她身后的密布乌云逡巡一路，这笼罩着整个凉州城的阴霾似乎都集中在了韩家宅院上方，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大哥，就咱们几个人，真的成吗？”
一条黝黑的暗道里，脸上有几道伤疤的男子举着火把问身前的人。
那人声音低沉，眼神中充斥着恨意：“姓韩的忙着严刑拷打咱们的兄弟，那宅子里尽是老弱妇孺，怎么，连这些人你也怕？”
男子屏气看了看其他人，连忙摆手，陪笑道：“有大哥在，我怎么会怕！”
芷茹见兰儿进来，忙招手唤她坐下，向周边人笑道：“咱们兰姑娘可算得闲了！”
兰儿看着她一贯地舒展眉目，小心收起不安，亦笑道：“等小郎平安降生后，我可要好生歇歇，现在这样太招人厌烦了！”
芷茹温柔抚着孕肚，微微一笑，眼神中满是狡黠：“不拘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要唤你一声兰姨的，你真好意思不管？”
兰儿瞬间妥协，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管，管，管，兰姨一定什么都管！”
芷茹眯着眼睛摇了摇头：“你一个人管只怕还不够？”
兰儿脑中闪现一个身影，愣了愣，道：“是，自然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姑母，还有舅父不是。”
芷茹微笑着看她：“我看还要加上当时来给我们送行的薛家六郎，兰儿，其实当年要不是我抢先一步，买走你的就是薛家夫人。”
兰儿颔首：“夫人恩情，兰儿舍身难报。至于薛侍卫，不过是儿时相识一场罢了，如今他有了好的前程，自然要配的也是名门淑女！”
小菊受兰儿照顾颇多，并不觉得薛景行多么高不可攀：“兰姐姐，你何必妄自菲薄，在我眼里，你比那些名门淑女好不知多少呢！”
旁人听了小孩子家气话，纷纷不自觉好笑，芷茹倒是正经拉过兰儿：“说起来，你无论同韩家，还是杜家，都颇有渊源，婕妤不尝将你看作下人，我更是把你当作自家妹妹。你与薛六郎相逢于微时，那份情义不只我们，就连薛夫人也看在眼里。兰儿，两个人在一起，真心比门楣更要紧些，何况不是有我们么？”
她还故意捏着嗓子，学小孩子说话：“兰姨，兰姨，还有我！”
兰儿被逗得噗嗤一笑，半蹲下身对着那高高隆起的肚子道：“兰姨很小气，等你出来后，调皮被夫人责罚，可不会帮你！”
众人说笑几句，兰儿看着芷茹又些倦意，便只留下阿婆与两位妥帖的侍女，自己便出去寻人了。
见廊庑下两个护院行来，便吩咐小菊领着他们去将连着主人房的那间密室整理出来，备上油灯、烛火、干粮、水以及孕妇生产等一切物品。并告诫此事不得声张，无论任何人问都不得提起。
夜里，韩宅的灯火要比平日点得多一些，曲管事确实上了心，只是派去府衙的人入夜了还没有回音，这夜静得出奇，他心里的紧锣密鼓哦不知为什么，开始敲定起来。
直到，兰儿听见一阵犬吠，她披衣立马起身唤醒众人及那婆子，大家不明所以，埋怨纷纷，说不过是犬吠而已，许是什么人经过。
她眉目一横，韩宅的人初来时见识过她的厉害，忙拉了拉稳婆，示意她噤声。
兰儿见无人再多言语，便只留下小菊与稳婆，令两人去前院确认事态，让其他人在房外候着。
杜芷茹被她轻声唤醒，她微蹙着眉，想着今日兰儿那番忙碌，心下已经明白过来几分：“是怎样的事？”
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间传来一阵骚动，隐约还有哭声，兰儿向小菊使了一个眼色，杜芷茹道：“将人带进来吧！”
室内香气被一阵血腥气扰乱，杜芷茹额间开始冒细汗，待她见着那张惊吓不已的面容时，她的感觉到身体似乎正在发生变化，稳婆忙道：“不好，夫人羊水破了，只怕就要生产了！”
兰儿连忙让小菊将人领出去，向外呵斥道：“州牧正在带人赶回来，那些贼人一个都跑不了，你们不许自乱阵脚！”
然后她半蹲着下来将杜芷茹搀扶着：“夫人，你什么都不要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密室里一应物品都备好了，还留了两个护院在密室入口把守，外面的事情交给我们，州牧很快就会回来！”
杜芷茹强忍着不适，用残存的力气拉着她：“不行，你跟我一起进密室……”
兰儿看了看床榻边上衣架上悬挂的衣袍，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佯装点头答应：“你先跟稳婆和小菊进去，我安排一些事情，好了就来。”
杜芷茹笑容一滞，疼痛让她忘记思考：“那……你一定要来！”
兰儿沉声向小菊道：“不许哭，我把夫人交给你，你可以么？”
小菊抽噎道：“兰姐姐……”
兰儿向稳婆深深一鞠躬，道：“阿婆，如今宅内这个境况，您看到了。夫人兄长是朝中新贵杜尚书，州牧两位妹妹深受皇恩，圣眷正浓。夫人能后顺利生产，母子平安，我先提几位贵人保证你不仅后半生无虞，就连你的家人也会获得庇护。倘若夫人有甚不测，不消说几位贵人，我就第一个不放过你。阿婆，可胜得？”
稳婆话前话后掂量一番，唯唯诺诺点头：“老婆子省得，兰姑娘只管放心！”
兰儿迅速同小菊将杜芷茹送往密室，果然入口处有人接应，她悄声叮嘱了小菊几句，见杜芷茹已经有些意识朦胧，便只让她放心，而后出去将入口锁住。
兰儿将钥匙丢入了炭火盆。
当初韩文朗与杜芷茹看中这个宅子，其实是因为这个密室，二人对谁也没有提起过。后来韩文朗准备对贼寇收网，与杜芷茹商量后，才将密室之事告知兰儿，以防就是有这么一日。如今密室内外锁死，世间只有这把钥匙可以将其打开，至于为什么要将钥匙丢进炭火盆融掉，那是他们只有他们三人才知道的秘密。
兰儿伸手将杜芷茹常穿的腥红色大氅套到自己身上，而后戴好风帽，打开房门。
众人看不见她面容，纷纷奇怪地注视着她，她顺手将房门拉上，不许人瞧见里间动静。
她听到前院越来越大的声响，还有几处明明灭灭的火光，问受伤的侍女：“他们有多少人？”
那人哭哭啼啼支支吾吾，显然吓得不轻：“我只看到……在杀人……他们在杀人……”
兰儿重重叹了口气：“眼下哭是没有用的，你们也听到打杀声了，外面的人撑不了多久了，他们一旦进到后院，那些都是刀口舔血，无恶不作之辈。我们这里一个人都逃不掉！”
一个年长的侍女吓得浑身哆嗦，问道：“那兰儿，你说怎么办，可不可以给大家指一条生路？”
兰儿沉声道：“现在后门和侧门，我估计至少有一处，贼人守在那里？我扮作夫人的样子去引来他们，然后你们拼了命往府衙方向逃，说不好可以在半路遇上州牧他们回来！”
众人默不作声，只有一个胆怯的声音响起：“可是你呢？兰儿，你去引开敌人，万一……”
兰儿摇摇头：“没时间了，我需要两个人同我一起，先去试侧门，其他人远远跟着，不要太近，要是我们没事你们就可以跟上来。要是……你们就去后门。”
大部分人都往后面一退，兰儿冷笑一声：“都不愿意，我就随手指两个人，坦白说这趟凶多吉少，可是也总比一起等死的好。祸水东引是我为报夫人当年救助之恩做的决定，跟我去的人无论吉凶，夫人承诺一人一颗金珠，外加一个愿望，她做不到还有她兄长杜尚书，杜尚书做不到还有州牧两位侍奉陛下的妹妹。”
人群中有个女子的手缓缓举起，颤颤巍巍：“兰姐姐，我跟你去吧……”
兰儿见到那张有些眼熟的脸，原来是方才去前院打探消息受伤的那名侍女，便向她招招手：“我们依计行事吧！”
她们二人从水池边绕去侧门，见一切尚且平静，却还是提心吊胆，那女孩儿胆子小，一路上都拉着兰儿的大氅边缘。
终于临近侧门，不远处细细碎碎，那是其他人依她所言在观察情况。
兰儿慢慢将锁匙卸掉，屏气一阵，然后轻轻拉开门，外面黑沉沉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后便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高呼：“别让那婆娘跑了，他可是韩文朗的夫人！”
身后一阵逃窜惊叫哀嚎声，兰儿心沉到最底：他们怎么会从身后过来，前院根本没完全突破，是谁？是谁给他们引了路？
暴风雨前从不宁静，她预料到了灾祸，甚至几乎预料到了自己不会有结局。但是，她没预料的是，灾祸会以完全吞噬人心的方式到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