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归何处
杨华向双方告知权利，并宣读庭审纪律。这是程序法中的规定动作，略显多余但必不可少。其法律地位大致相当于TVB电视剧警察逮人前说的“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将作为呈堂证供！”。说了就合法，不说至少程序不合法。而在仲裁庭上，法言法语更为繁复，更为拗口。杨华却念得很快，吐字清晰，熟练之极。柳青开庭前会准备一张A4纸，将该说的该问的一股脑儿写清，届时照本宣科就是。可是杨华不用，这是多年庭审累积下来的能力和自信。
“本案首席仲裁员杨华，助理仲裁员柳青，书记员郭荣。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争议仲裁调解法》第三十一条的规定，如果认为仲裁员和书记员与本案当事人有利害关系的可以申请回避。当事人是否申请回避？”
“郭荣”两字字正腔圆，紧随仲裁员姓名之后。入了听众的耳，也入了静得痉挛的长枪短炮。爷爷似乎有先见之明，我的名字至少在这一刻契合了庄严神圣的五星国徽，契合了肃穆堂皇的仲裁大厅。心中隐隐绰绰升腾起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
“不申请回避。”
“不申请回避。”
“请申请人陈述提出仲裁申请。”杨华说。
片头放完，便是正式开始了。事件中的主角不叫雷继志，叫申请人。申请人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摩挲着打开，在桌上捋平。我隐约看到纸上蓝色笔芯行走的痕迹，满满当当却并不规整。纤细的手腕，细细的手指。这样的臂力和腕力足够干翻一名歹徒？要多饱满的激情，多激扬的豪情，才干了常人不敢干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抬起细细的脖子，身影沙哑却不失质感：
“我共有三条请求：第一、裁定亨通家纺支付医药费两万一千九百六十元；第二，支付工伤致残待遇五万四千元；第三，支付今年四至六月的病假工资三千三百六十元。”
以上三条申请十分工整，是柳青根据雷继志的诉求指导计算并填写的。我早在仲裁申请书上获悉，提前做了功课。
“请陈述事实和理由。”杨华说。
“今年三月三十日，大概早晨七点左右，我接到单位头头电话，说有一批货到海关了，让我马上去趟单位，带上资料去取。我就骑着自行车出门了。半道上，在红星路山城路口附近，我看到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突然一把拽住一位大妈的包。我从电视上看到过，这叫飞车党，抡了包就跑的那种，在广东闹得很凶。大妈发现了，拽着包不放。那人就伸出一条腿狠狠蹬了她几下。她吃不住劲倒在地上。”
小伙子说道这里忍不住咳嗽几下，死静的场子被那几声咳嗽激活了。阳光从背后的窗户射进来，将瘦小的身形在地板上拉出一个高大的剪影。他清了清了嗓门继续说：
“大妈倒在地上喊救命。那个家伙见得手了就想加足马力逃跑。他可能有点慌，而且一手拿着包，一手把着方向，重心有点不稳，朝我这里晃晃悠悠冲过来。我本能地想要躲开，结果不凑巧还是迎面撞了上去，自行车前轮的钢丝都撞断了。他也被迫停下来……”
他在此处停顿了两秒，像是把尘封在心底的痛觉重新打捞上来。
“那人瞪了我一眼，骂了句：他妈的，瞎了你的狗眼，好狗不挡道！”
“当时我就火了，心想这人抢了包还那么嚣张，真是坏到坯子里去了。大妈这个时候追上来喊，抓住他！抓住他！他转身想跑，我脑袋一热，一把拖住。他重重地抡了我一下，我同他打起来。他个子比我高，我有点吃亏。大妈冲上来帮我，一边向周围人大喊抓贼。我感觉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那家伙急了，不知道是从裤腿还是腰里抽出一把匕首，把我捅了，一连捅了好几下。我很痛，流了不少血，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周围有人把我抬上救护车……”
他的音量不高，把自己的壮烈故事说得平铺直叙，无关痛痒。但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仿佛在听一个跌宕起伏的武侠故事。这个故事，真实鲜活地发生在你我他周围，发生在我们共同的城市家园里。在那个时间节点，在那个城市坐标，谁都可能成为受害的大妈，但不是谁都能成为雷继志。我轻击键盘，将这段惊心动魄的过程踢踢踏踏输入事先准备好的庭审格式文稿中。
“后来医生告诉我，我被扎了十几刀，肺叶差点被刺穿，好在没有伤到大动脉。我在医院里呆了三个月，医药费还是老乡们凑的。”
雷继志抬起眼，望向身边大了两号的鲁大为，感恩戴德地。
鲁大为用一条东北嗓音开国语：“我请求法庭传唤证人——我兄弟雷继志救下的那位大婶儿。”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所有人忍俊不禁。我赶紧键入回车，输入鲁大为，并在后面轻盈地打了个冒号。搜狗输入法就是好用，连打拼音真就跳出这三个字来，一字不差，像是认得眼前这位好汉。除了把仲裁庭说成法庭之外，前半句有模有样，有腔有调，甚至有些律师风范。后半句渗透出家乡特有的诙谐口音，与前半句形成鲜明反差，滑稽得可爱。
国徽下的温婉声音说：“质证环节再请证人出庭作证。”又说：“下面请被申请人答辩。”
我左手边的牛奇律师从开庭起一直保持黄金缄默，对雷继志的英雄事迹表现出司空见惯的浑不在意。一会儿看看脚底，一会儿瞥向窗外。他的每一分钟都是以黄金来计算的，已经有人花钱买了单，便也就陪衬着。只是陪衬时间，甭想陪衬感情。感情或许更贵，陪衬不起；或许一文不名，不值得陪衬。想来是陈述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欺骗杀戮，他的声音过于老沉，如他的头发，现出早衰的迹象:
“受亨通家纺全权委托，由我向仲裁庭陈述答辩意见。首先，我对申请人见义勇为这一事实没有异议。同时，我代表我的当事人对雷继志奋不顾身的行为表达由衷的钦佩。事实上，亨通家纺也已在公司内部发出《向雷继志同志募捐的倡议书》，鼓励员工为申请人捐款。”
随后，他话锋一转：“然而，我们今天所要探讨的是这样一个问题：这样的行为是否属于工伤？那什么是工伤呢？工伤就是劳动者在从事职业活动时所遭受的不良因素的伤害。重点在于从事职业活动。我提请仲裁庭注意工伤认定的三个要素——工作时间、工作地点和工作缘由。首先，从公安部门提供的《调查笔录》看，雷继志受伤时间是早上7点0分，但是亨通家纺的上班时间是8点0分。我在此提交亨通家纺的《人事制度细则》，证明雷继志所在业务员岗位的实际工作时间。其次，雷继志受伤的地点是红星路山城路路口，既非当事人的实际办公场所，也非当事人指定申请人到达的工作地点。再次，申请人受伤的原因十分明确，见义勇为——对此行为本身我个人也十分赞赏——但这毕竟不是工作缘由，不能作为认定为工伤的法定要件。”
牛律师忽地将头颅高高扬起，以裁决书的口吻对台上的杨华说：“综上，我的当事人认为该案在工作时间、工作地点和工作缘由三方面都缺乏认定为工伤的法律依据。但是作为一家上市公司，作为一家有社会责任感的民营企业，我的当事人——亨通家纺并不认为在这件事上可以袖手旁观，而是也同社会各界一起在积极想办法施以援手，尽一份人道主义责任。事实上，他们也身体力行地去做了。我方提供《向雷继志同志募捐的倡议书》和《员工捐款承诺表》，相信捐款很快就能收齐并交到申请人手上。”
听到此处，大厅的空气激灵了一下。旁听席上几个区县局的的内行人不自觉地微笑点头。果不其然，亨通家纺为这次公开庭审花了血本，请了位狠角色。答辩之初，他并没有开宗明义强调各种法理和证据，而是紧跟舆论导向，表达对见义勇为的赞赏。巧妙地避免站到公众舆论的对立面，沦为正义审判的牺牲品。然而一旦讲到法律，毫不含糊，牢牢抓住工伤三要素进行论辩，说明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雷继志此番受伤绝非“职业伤害”。此外，雷继志打官司的目的并不是与单位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是仅仅为了一个“钱”字。对于这个问题，如今也有了完美的解决方案——捐款。这也是主动垫到政府脚底下的台阶：就算判了单位胜诉，捐款一到位，明里暗里的矛盾也能迎刃而解，还审个啥劲儿呀！让感情的归感情，法律的归法律。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我发现，鼻孔朝天的人，毕竟是有些资本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