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归何处
首先是身份核实，这是杨华一直强调的，我一般不会忘，那位妖艳绝伦的宝马女也未让我失了分寸。可当接待对象变成记者，话筒摄像机往面前一搁，我吓得一哆嗦竟然就忘了。他说他是记者他就是？记者都有记者证，就像警察有警号一样，是职业身份的代表。对照记者证上的编号到“中国记者网”官网上核实，就能确认到底是真猴子还是假悟空。好在这次是真的，不然正规军叫假把式骗了去，可真正贻笑大方了。
其次，我没有做到“微笑服务”。按照细则的精神，微笑服务并不只是机械露出上下两排规定数目的牙齿。那只是表面层次。微笑服务的内涵是一种亲和的态度。比如最基本的让座和递水，都能让人从内心深处感受到温暖。记者常年在外奔波，采访这个询问那个，很多情况下都碰一鼻子灰。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从窗口环节就能彰显行政机关亲民的态度，相信结果会很不一样。我缺少历练，一下子就懵了，自然从精神到肉体都无法微笑起来。
最后，我没有做好“应对承诺”。没错，熟悉案情的人确实不在。但作为窗口接待人员，作为“首问责任制”的问责对象，我仍然可以向记者了解详细情况，记录在案，并承诺由专人进行答复。毕竟，屁股坐在窗口，行使的就是机关权力，而并不是我个人的。
很可惜，光阴不能倒转，时光不能重来，复盘的意义也仅仅是为了今后不再踏入同一条河流。
反省后我试着慢慢原谅自己，学习老前辈阿Q。每天的新闻铺天盖地，明星艳文、国际局势、中央反腐。那屁大点事儿，恐怕连茶余饭后增添一丝话题的档次都没有。就像杨雪说的，真的还好。
可是我想错了。我饶了自己，现实却没有饶过我。
检讨会的三天后，“新闻晨报”、“江州发布”、“警民直通车”几个主流公众号突然相继发力，深度报道雷继志申请劳动仲裁的详细情况，并附上了新闻现场视频。接下来，各大网站各小网站争相转载，标题一个顶一个不忍直视——
“小伙见义勇为被砍伤，官员：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雷继志申请劳动仲裁，官方缺位至今未给出结果。”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英雄？看看见义勇为的代价！”
底下，评论像疯长的杂草，噌噌冒出来——
有关于单位的：
“政府部门真拖拉，一个案子要办多久啊？一杯报纸一杯茶，真不是盖的！”
“见义勇为的英雄还要受审？昏掉了。”
“仲裁？不如种菜去吧！”
有关于金局和杨华的：
“领导都不在？泡妞去了吧！”
“白天围着金钱转，晚上围着舞裙转。谁有空管你啊！”
“科长不在，局长不在，小鬼当家，能不出事儿嘛！”
有关于我的，关于我说的那句话的，这是最多的——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说这话这人最不是东西。”
“别又冒出个临时工吧。坏事都是临时工干的。”
“那人真二，怎么考进去的呀？”（没直接点明那人就是我，但由于郑欣逃之夭夭，我是那天唯一出镜的“那人”。）
“公务员都是垃圾，怪不得我考不进呢，因为我不是，哈哈！”
“我认识好像认识那个人，在招聘会上……”
……
天呐，好像认识我？说了在招聘会上，就是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去了招聘会，并且已经认出了在电视上哑口无言又语出惊人的倒霉蛋儿！会不会人肉我？网络的参与，扯开了我蒙在心灵上的最后一片遮羞布。
我看着那一条条评论，感觉很奇怪，就像看一群人唾骂一个我素不相识的人。我似乎被那些评论撕成两半，另一半的我活在别人的躯壳里，借别人的眼睛来看这一条条消息。这一半的我甚至会跟所有人一样看着这个视频里的傻瓜出丑，然后跟所有人一块儿咏叹：这个二愣子，简直傻得出蛆，别是临时工吧！
更可怕的是，我看得出来，在亢奋的评论者中，很多都是我的同龄人。
这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公众舆论的压迫感。网络是新时代的燎原，一颗溅落的火星子便将我化为尘埃。“雷继志事件”连续发酵多日，舆论的矛头指向我、指向杨华、指向金局，指向浦江区仲裁监察局。没两日，“浦江劳动”的官方微博也失守了。郑欣的扑克牌换取的人气飙起了反作用，数不清的人到咱们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拉使屙尿。秩序社会制住了奔放的人性，虚拟世界为它们褪去枷锁。一时间，屏幕内外，激愤莽莽，网络上下，口水滔滔。不负责任不问情由的指责和谩骂犹如滔滔洪水没上我的脖颈。
当我还有气力在水深火热的世界中挣扎喘息的时候，我接到了杨雪的电话。我一直在等她的电话。未等她开口，我说：“小雪，我想见你。”她是我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约在离单位十分钟脚程的“一点点”，午饭后。一点点是家饮品店，意思是喝一点点，聊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店主是九零后，门楣上叉起“一點點”的艺术字招牌，繁中有简，颇具宝岛风情。装潢走了小清新派系，文艺而青春。我们在墙上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心形便笺下坐定，那是年轻食客山盟海誓的大汇总。杨雪点了橙汁，去冰。今天她不能喝凉的，可还是为我而来，是打的来的。我点了可乐，特地嘱咐老板多放冰块。我心头激流涌动的血液不知多少冰块才能稀释和冷却。
橙汁上来了，可乐也上来了。多放冰块的话让老板逮到了，玻璃杯里一半是冰块，一半是可乐。我低头拿吸管调弄，混在可乐里的冰块乌漆漆的，再晶莹剔透的东西浸在里头都成了一团黑。我一直没好意思打电话给杨雪，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出了这么大的糗总不免垂头丧气，像斗败了的公鸡。斗败了的公鸡哪好意思找母鸡？心里也有一丝期许，期待她能打电话过来安慰我，或者抱抱我也行，声音的身体的都行。我等到了。现在，她就在对面，我却不知怎么开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