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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世无双

微言大义的浩然《春秋》开门见山,天地有常,万物有度。

这是一切生灵都逃脱不出的天道定律,是故世人有一得则必有一失,古往今来的历朝帝王就是存了法天象地的念头,才琢磨出一套颠扑不破的权衡之术来御下,在柳同昌面前穿过两次明黄五爪龙袍的谢逸尘自然也不能例外。

他最大的短板,就是始终没有能培养出一支渗透进京都的得力谍子。

是从屈洵在浣花溪边跟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过了几招,谢逸尘才开始逐渐重视声名与日俱增的陈无双,可惜他能打探到的消息都是江湖上真假参半的传闻,有时候听起来更像是戏文里跌宕起伏的故事。

如果少说十年未曾亲自回京述职的这位雍州都督能早些留心京都城里的风声,那么一定会从陈无双撕毁圣旨以后仍然还招摇回京,且在白狮坊流香江畔一脚踹退二皇子的事迹上,判断出司天监新任的观星楼主是个懒得讲道理的人。

那柄焦骨牡丹,同样不讲道理。

青色剑光炽烈到有些发白,无法直视其芒的谢逸尘下意识偏头躲避,仅是眼角余光所捕捉到的强盛就让他心头苦涩,他的武学天赋绝不次于孤舟岛贺安澜,只可惜修为境界被胸中不能与人言的大志向所拖累,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治军上,否则现在兴许有望踏足五境。

时已至今,再多的懊恼都无济于事。

这位平日事无巨细自有心腹兵士服其劳的大都督,此时却要孤身一人,面对陈无双势在必得的一式剑十七,他能想象到,那个年轻人脸上必定是决然神色,一如他跟柳同昌在大帐中定国号为大雍时的决然。

云澜江上,陈无双曾将全部真气灌注进三尺青锋,一剑截江。

而这一次则不然,年轻观星楼主心里是一种历尽千帆终于如愿以偿的淡淡欣喜。

陈无双低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任由经脉之中如断崖瀑布般倾斜的真气涌进右臂经脉,俊朗面孔上浮现一抹从容笑意,喃喃道:“今日先杀罪魁祸首,师伯且容我些日子,总有能夺回城墙的时候。”

混战双方极有默契地停手,连带那头黑虎都俯下身,像是对剑十七表示臣服。

景祯朝从未有这么一袭光彩夺目的团龙蟒袍,犹胜骄阳。

持续蓄势的陈无双不急着出剑,在气息攀升至他修为所能达到的巅峰之后,握持剑柄的掌心之中似乎有一道新的蓬勃气机破壳而出,绕着剑柄盘旋之上,密密缠于焦骨牡丹近乎晶莹到透彻如冰的剑身。

这种连陈无双也难以言明的气机出现之后,原本尽数灌注于三尺长剑的真气居然有了反哺迹象,逆着经脉瞬息流至空荡丹田,而后就是玄之又玄的一生二、二生三,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如同不计其数的纤细小蛇吞吐信子,正沉浸于此种状态而物我两忘的陈无双,忽觉眉心轻微一痛。

像是有梨涡浅浅的温柔女子,拿绣花针在他印堂处刺了一下。

静溪骤然成洪流,好似方圆百里天地之间的一切驳杂气息都在争前恐后而来,从眉心被绣花针刺出来的小洞一拥而入,风驰电掣般在体内游走一圈,然后突兀消失不见,曾在南疆十万边缘经历过一次灵气洗练的陈无双很清楚,这绝不是天地呼应。

老道士骇然不已,两只眼睛眯成细细缝隙试图去探究陈无双到底在做什么,可焦骨牡丹上的青光实在太过刺眼,不得已扭转头朝向东方,却诧异发觉,东方天际正有一股极淡的紫色云雾升腾,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紫气东来?”

黄云早已散尽,只剩迷蒙剑光弥天,明明无声,却好似有天雷。

“八品。”

陈无双低声自言自语,破天荒对邋遢老头常挂在嘴边的天数生出一丝敬畏之情,若不是谢逸尘命中该当死于他剑下的话,怎么可能巧合到在即将出剑取其性命时,意外踏足八品境界,

在煊赫青光中看不清剑身在何处的焦骨牡丹,轻轻震颤。

陈无双心有明悟,他将要施展出来的这一式剑十七有别于苏慕仙,是由师伯陨落北境的满腔悲愤化为不破逸尘誓不还的执念,尽管未到五境高人飞花摘叶皆可为剑的高深境界,但这一刻他手中有剑无剑,区别不大。

心有执念而不被执念所支配,翠竹顶端生小花。

一脚踏出,惊雷炸响,持剑右手转腕画圆,徐守一还能坚持小半柱香的阵法,瞬息垮塌。

似乎连那一轮照耀古今的满月,在这一剑的起手势面前都要避其锋芒,悄然褪色消失不见。

脚下是朝四周翻滚的黄土,陈无双一步落下,天感气机而生层云。

第二步,云层翻滚中,隐隐好似有绝代剑仙莅临人间,居高临下俯视苍生。

第三步,像是有丹青妙手肆意泼墨于云层,被剑光驱退的深沉夜色卷土重来。

从这一步开始,谢逸尘生平首次嗅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死亡气息,像是他初任雍州都督的那一年腊月,在北境巍峨的城墙上,伸出舌尖舔舐刀锋上残留的殷红血迹,冰凉而腥甜,余味在舌根以及鼻腔中逗留整整三日,烈酒入口都冲刷不去。

未入五境,风流如剑仙。

徐守一联手阴山一脉瘸腿术士所布下的阵法虽已崩毁,可那三万呈现合围之势的步卒,却在无人喝令的情况下止步不前,千万年来,世人对于剑仙两个字的敬畏深入骨髓,陈无双所展现出来的恢弘气象,让那些素来奉军令如神明谕旨的边军,忘记了将要面对这一剑的是谁。

一声闷哼,再也维持不住名将气度的谢逸尘,嘴角血迹蜿蜒,鲜血滴落到那一袭儒衫上,晕成一枚铜钱大小的深红色印迹。

他看不清陈无双的身形,更看不清那柄藏身于浩荡青光之中的焦骨牡丹。

久在北境比常人更见惯何为拼死一搏的谢逸尘,自然知道修士往往能从濒死时心有明悟,可眼下还没想出该如何去硬接一式剑十七的他才是生死一线,为何突然晋境的会是陈无双?

苍天何厚于他!

即便形势陡转急下,谢逸尘也不甘就此引颈受戮,更不甘臣服于所谓天数,他尝试着强行调动体内所有气机去对抗陈无双的气势,刚刚晋境的修士气息不稳,或许能一击得手,可惜这番举动如卵击石,自身气机刚一触碰陈无双的气势,就瞬间明白了差距所在。

那是一座无法撼动分毫的山岳。

谢逸尘脸上泛起苦涩神情,看见那位想来挡在他身前的十品修士被吼声更添威势的黑虎拦住,他回转过头,遥遥望向北方。

百里之内,是井水城。

井水城再往北,越过曾有四百八十寺的清凉山,就是苦寒雍州;翻过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再往北还有多远才是尽头,他没有去过,只听黑铁山崖的人说,漠北幅员之辽阔犹胜大周十四州,只是终年严寒,万里冰封寸草不生。

谢逸尘没有跟柳同昌说过,他准备将国号为大雍的新王朝,定都于雍州城。

喟然叹息,在世上走得这一遭,还是有些遗憾呐。

低垂云层酝酿片刻,最终有剑气如雨滴,昭示王图霸业转头成空。

陈无双重重落下第四步,脚下踏出一个深达尺余的圆坑,在鞋底未曾陷落于坑洞之时,团龙蟒袍就蜻蜓点水般腾空,挺剑在前,年轻观星楼主右手中好似举着耀眼烈日,纵然万法在前,吾当一剑破之!

江湖何其广大,人间行路何其艰辛。

破空声如同撕裂布帛,短短不足两丈的距离,焦骨牡丹青光尽敛。

刚落下寥寥几滴雨点的云层顷刻融化,陈无双与静立不动的谢逸尘错身而过,儒衫衣角缓缓落下归于平静,谢逸尘手中窄刀,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刀柄。

两人背对背站立片刻,体内真气挥霍一空的陈无双缓慢转身,长长呼出一口气,紧接着就有新生气息在丹田中破土发芽。

一言不发,收剑归鞘。

陈无双微微昂着头,再次跟这一袭儒衫擦肩而过。

错身的瞬间,谢逸尘像是恍然大悟,叹声道:“说什么人定胜天。谢某十年如一日的苦心谋划,终究抵不过气运加身。”

陈无双停住脚步,怜悯道:“公子爷虽为新科探花郎,其实腹中学问着实有限,只怪书到用时方恨少,别的道理也说不出来,就送你一句话吧,下辈子或许能有些用处。”

人生阅历远胜于他的谢逸尘没有不屑,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像是感慨,也像是良言规劝,陈无双语气里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情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这句话说罢,陈无双头也不回地迈步前行。

“犬子···当真受尽三千刀酷刑而死?”

年轻观星楼主哂笑一声,背影渐渐远去,“公子爷做事从来童叟无欺,说三千刀就是三千刀。”

谢逸尘不再说话,低头看向手里的刀柄,脖颈上慢慢出现一条由浅及深的血线,有风吹过,拂去那一袭儒衫上的灰尘。

也拂去他项上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听着身后头颅滚落尸体倒伏的动静,陈无双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且等着,魂魄不要远走。说取你谢家满门性命,就一定要言而有信,公子爷没必要虚言诓骗一个死人。”

当空而立的徐守一瞥了眼最终落得尸首分离死状的谢逸尘,皱眉环视那三万因亲眼目睹主帅身死而陷入呆滞的精锐步卒,现在最难的,就是如何在虎狼环伺的恶劣情境中脱身,那些邪修倒是不足为虑,本来投靠谢家就是求名求利,谢逸尘一死自然树倒猢狲散,他们没本事聚拢四十余万边军,就没必要再去招惹携胜而归的司天监观星楼主。

老道士一甩拂尘,飘然落在陈无双身侧,没等开口,就见他从容招手示意黑虎退后,仰头对那位神情极为复杂的十品修士笑道:“我猜,你应该谈不上非要拼命替谢逸尘报仇。那么,你是要就此远遁,还是替你师父出一口恶气?”

那人沉默三五息时间,涩声道:“你肯放虎归山?”

陈无双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这头通灵黑虎是苏昆仑豢养多年的凶兽,他老人家是打算以后送与辞云,要放虎归山也是他们祖孙二人商量着来的事情,我既然占了便宜,怎么还好意思越俎代庖将黑虎放归山林?若是你自比为虎的话,说句实在话,今日我能在不付出伤亡代价的情况下斩杀谢逸尘,就算是矫天之幸,没兴趣再节外生枝非得把你留下,你要走,大路朝天。”

这番话让那位十品修士心里安定了不少。

虽说算不上推心置腹,但陈无双所说确实是实情,自己好歹是世间少有的翘楚人物,堂堂十品境界的高人修士,真要拼个鱼死网破的话,在临死之前少说能拉着陈无双那边三五个人垫背,这笔两相损伤的买卖,对谁来说都不划算。

退后数丈,见那头黑虎果然没有阻拦他就此离去的意思,那人松了一口气,“山高水长···”

陈无双不耐烦的摆手打断,道:“就别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了,要是真心想替你那狗日的仙人师父报仇雪恨,咱们总有再见面的机会。谢逸尘一死,边军大营想来是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我不关心你要去哪里,不过有句话,见着令师劳烦转告一声,我在剑山采下这柄焦骨牡丹的时候,曾在幻境中答应过先祖逢春公,早晚要杀了那条侥幸逃窜的丧家之犬。”

那人深吸一口气,铁青着脸强行抑住怒气,冷哼一声,面对着陈无双和那头黑虎,迅速倒飞出数十丈,鸿飞杳杳。

冯秉忠凝视蟒袍加身的年轻观星楼主良久,死心塌地认了命,在剩余邪修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落下身形,恭敬躬身拱手:“贺喜公子得胜。”

陈无双淡然一笑,“老冯啊,司天监如今的境况你也知道,玉龙卫一下子空出来四位副统领,你好生琢磨琢磨,要是觉得这个名头比跟在谢逸尘身边还风光些,就补上一个缺漏,总比你灰头土脸再回肃州阴风谷体面。你修的功法虽然阴邪,但公子爷前事既往不咎,只要你之后所做的事情无愧于天下正道,江湖中就没有人敢另眼看你是个邪修,我说的。”

冯秉忠浑身一震,呆若木鸡。

陈无双没有管他如何抉择,感知到墨莉走到近处,牵起佳人玉手嘿嘿一笑,转头跟亦步亦趋的老道士狡黠道:“三面合围,北面无阻无拦,趁那三万笨蛋没反应过来,你使个什么偷鸡摸狗的障眼术法,咱们御空往北,绕个圈子去青槐关。”

徐守一的笑意顿时凝固在脸上,徐某堂堂一派掌教,身穿绛紫道袍的高人,你以为是那为老不尊的十一品卦师,专会做上不得台面的偷鸡摸狗勾当?要不是西河派还要仰仗你这小兔崽子图谋重振声威,老道非拿耳刮子扇你个灿若桃花!

想归想,老道士的眼神却立时在人群中找到了瘸腿术士,啧啧,瞅这面由心生的尖嘴猴腮模样,要说阴山一脉这位见风使舵的传人不会障眼阵法,老道决计不信!

瘸腿术士被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生怕陈无双起了卸磨杀驴的心思,甚至瞬间有了远遁千里的想法,不过刚一动念头,就察觉到抿着嘴唇的祝存良正有意无意往他身边靠,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刚才看得比谁都清楚,地上那些尸体,有近半数是死于这个哑巴之手。

好在陈无双没有要吓唬他的意思,甚至没有去管那些茫然失措的邪修,突然高喊一声。

“四叔,风紧扯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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