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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世无双

大周王朝一千三百六十余年的太平里,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对司天监这座七层观星楼敬为神明又畏之如虎,最早江湖上也有人仗着一身通玄修为想要硬闯上去一探究竟,可那时候的司天监实力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都不够,不管来的是谁,对如日中天的陈家而言,无非就是在京都城南人迹罕至的荒郊,多设一座没有墓碑的新坟。

久而久之,尽管江湖中一直盛传司天监所有奇珍异宝,包括镇压中州气运的周天星盘都藏在神秘的观星楼七层上,也没有人敢再动觊觎的心思,比起那些拿着烫手的宝贝来,总归是自己的性命要重要些,何况陈家历代镇国公爷一向都与江湖为善,多有对在京都城碰到难处的修士施以援手,光冲这个,谁要是再跟司天监过不去,就算犯了众怒,十四州之大也难再有容身之地。

但是真正有资格来观星楼上看一眼的,例如大周历任流芳千载或遗臭百年的首辅大学士,都知道这座木楼空间狭窄的七层名不符实,身为司天监这一代唯一的嫡传弟子,已经接任了观星楼主的陈无双所知更多,七层上真正能称为奇珍异宝的,除去周天星盘在外,就只有那本陈家从来没人修成的殊异功法抱朴诀。

不知道观星楼以前是不是也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矮桌四周座无虚席,身穿蟒袍的陈无双,走出祠堂的陈叔愚,来不及回乌衣巷脱下那身正三品绛紫官袍的陈家四爷,道家西河派掌教徐守一。

其余地方也站满了人,曾以八品修为在越秀剑阁任长老的裴锦绣,东海孤舟岛六品剑修墨莉,名分上已经是陈无双妾室的小满,捧着《拾浪集》看到第二十一局的贾康年,一年四季折扇不离手的穷酸书生,玉龙卫唯一不在雍州北境的副统领钱兴,以及怀里斜抱着三尺长剑的大寒。

两壶差都不够分,不患寡而患不均,陈无双索性没有烧水泡茶,聊以雨后清风待客。

随手把那张不见五官的惨白面具丢给张正言,穷酸书生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蟒袍少年,陈无双却懒得跟他多做解释,只笑道:“回府的路上碰见个卖面具的摊子,觉得这副面具最适合你戴,认识这么久以来,让你从楚州河阳城进京费心劳力,还没送过你什么,不出意外的话我明日会趁夜出京,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何时,留着它当个念想也好。”

张正言轻轻抚摸着手里只在眼睛处有两个窟窿的面具,若有所悟,点头道:“明白了。公子是说你远赴凉州之后,让我盯紧了京都城事无巨细的变化,从而做出对司天监最有利的谋划,这件事我可不敢说死了,还得三爷和贾兄多多帮衬才是。”

陈无双讶然失笑,摇摇头道:“明白个屁,你想多了,公子爷是觉得你本就没脸没皮,跟这个面具相得益彰。”

这一句吊儿郎当的笑骂,让气氛有些压抑的观星楼七层瞬间透进来一阵凉风,裴锦绣最先忍不住噗嗤一笑,轻声骂道:“小兔崽子最是可恶,拐着弯骂人。”而后墨莉跟小满两个女子才敢露出明媚笑意,贾康年连声咳嗽,穷酸书生顿时涨红了脸,干脆把面具戴在脸上掩耳盗铃。

陈季淳伸手敲了敲桌面,把眼看就要跑偏的话题硬拽回来,考教道:“无双,今日朝会上陛下当着百官吐出来的那口血,你怎么看?”

话一出口,陈叔愚就皱起眉头看向少年,尽管已经散朝许久,保和殿上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小半个京都城,但手底下没了玉龙卫可用的陈家三爷却对此一无所知,这次来就是想听听朝会上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好做出判断,没想到听见的第一句就是景祯皇帝吐血。

在保和殿上始终外散着神识以防万一的陈无双略一思忖,沉吟道:“七分真三分假,那口淤血颜色深紫近黑,绝不是故意以自身真气逆冲出来。何况太医令是有一说一的方正性子,多半不肯配合咱们那位陛下在百官面前唱一出苦肉计,而且,他那一声冷哼怒意十足,若不是我早有防备的话,只怕会受些内脏震动的轻伤,依这些来看,景祯皇帝命不久矣。”

臭棋篓子瞥了眼贾康年手里的《拾浪集》,见他仅剩最后几页还没看完,眼神里闪过一丝出乎意料的惊讶,下意识多看了病恹恹的书生两眼,意有所指地点头道:“先帝的数十位子嗣里,陛下年轻时候算是身子骨硬实的,更兼心志坚毅,只是修为停滞在三境止步不前,登基以来又励精图治日理万机,想来早就把修行搁置下了,即便没有任平生那惊世骇俗的一剑,劳心劳力殚精竭虑,寿命也不会太长久。”

贾康年当然能听懂陈家四爷话里藏着好言规劝,垂下眼帘抿着嘴唇默不作声,不管是受人所托还是胸有大志,他都有很多很多事情要一一做成,知道如此耗费心力难免身体每况愈下,可这个世上啊,有太多在他看来远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

读书人读书人,读来读去,就是想要试试书里的圣贤道理,是否都是对的。

兴许是穿着官袍很难让人忘记他是当朝礼部右侍郎的缘故,众人中仅有的两个书生,一个手里拿着他当年撰写出来之后立即束之高阁的那本棋谱奉为至宝,另一个则透过面具上窟窿目光切切看着他,陈季淳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在保和殿外打了右佥都御史两个耳光,又当着陛下的面对他动了杀心,纪箴与你算是结下了死仇,领兵在外的将军最怕天子身侧有谗言惑主的小人,虽说你主动请旨远赴凉州正合陛下心意,此人也不得不防。”

陈无双一笑置之,“凭他纪箴?”

陈季淳紧接着道:“散朝之前,御史台正三品左都御史杜维冼称病告老,空出来的位子,由户部尚书王宗厚、兵部尚书卫成靖以及文华阁大学士三人联名举荐,落在纪箴头上,你那两个耳光让他因祸得福,陛下顺水推舟,如今他已经是执掌御史台的重臣,与我同为正三品,可在保和殿上说话的分量却比我一个礼部右侍郎重得多。”

少年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原因,纪箴确实是因祸得福,景祯皇帝之所以能越级擢升纪箴,正是看中了这位众目睽睽下挨了他两个耳光的右佥都御史绝无可能跟司天监再有交情,天日昭昭,那两个脆生耳光对一个视名节为毕生追求的清贵文官而言,是倾尽流香江水都难以洗去的莫大耻辱。

“打得好!司天监有多少人死在北境,天底下至今可有一个读书人因漠北妖族而死?无双,你放心出京就是,那姓纪的要是有暗地里使绊子的胆量,师娘亲自出手,替你摘了他项上人头。”裴锦绣冷哼一声,这位在越秀剑阁以处事周全而著称的八品剑修,似乎从到了镇国公府之后性情大变,像极了一只护犊子的母老虎,但凡有人敢对陈无双不利,陈家第一个拔剑的就是她。

陈家三爷尴尬咳嗽两声,皱眉道:“锦绣,朝堂不比江湖,你···”

裴锦绣再次冷哼,没好气道:“朝堂不比江湖?要不是大周太祖皇帝傲视群雄的十二品修为,哪来香火鼎盛一千三百载的江山永固?陈叔愚,你不把我当陈家人,但无双叫过我一声师娘,你知道他上次出京受了多少苦,这次出京前面又有多少难处等着,我就不许有人敢再欺负他!”

陈无双摸了摸鼻子,裴锦绣三两句话给他带来的感动,与养育他十年之久的陈仲平截然不同,到底是柔情似水的女子啊,轻声笑着解释道:“师娘,您受累去崇文坊白狮坊的打听打听,在京都这些年可从来都是公子爷仗势欺人,还真没怎么有机会挨过欺负。”

裴锦绣还想再说话,却被一旁的墨莉伸手拉住,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陈季淳知道裴锦绣跟自家三哥当年那一段两厢遗憾的情缘,自然不敢呵斥于她,朝墨莉投去一个欣慰的眼神,继续言归正题道:“无双离开保和殿之后,兵部尚书卫成靖启奏,说是凉州几座城池内都出现了一些江湖修士,怀疑八成是谢逸尘将多年招徕到的修士化整为零,越过清凉山朝凉州境内逐渐渗透,五十万精兵人吃马嚼,一天的花销数目极大,看样子,谢逸尘是坐不住了。”

少年点点头,他这次出京奔赴凉州,就是为了找机会擒贼先擒王,如果真能以江湖手段在万军丛中取了谢逸尘首级,敲山震虎斩断黑铁山崖伸进大周的手,一来是能在极大程度上替陈伯庸减轻北境城墙上所面对的压力,二来则能震慑居心叵测的各州都督,让司天监可以从容腾出手来,驰援孤身在南疆的陈仲平。

话到嘴边,陈无双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而换了说法,沉声道:“咱们那三千白马轻骑,不够人家五十万大军塞牙缝,我没打算硬碰硬跟谢逸尘拼命,虽然我今日在保和殿上请旨的消息会很快传到凉州,但自信有隐藏身份不被人查探到行踪的本事,悄然暗中行事最好,先打听沈辞云的行踪,有他相助,再想办法探听谢逸尘的底细。”

说到这里,少年抻了个懒腰,自嘲笑道:“天家想来也不愿意见着我真抢在郭奉平前面立功,不到万不得已,景祯皇帝绝不肯把镇国公的爵位交到我手里,只是不想让我留在京都,妄图借谢逸尘的手杀我罢了,所以啊,两位师叔,我得先保住性命,才有徐徐图之的以后,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叔愚皱眉跟陈季淳对视一眼,却从臭棋篓子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了然神情,瞬间明白过来,陈无双所说的这些是因为墨莉和小满在场,不由将目光转向刚才口口声声要斩杀当朝正三品大员的裴锦绣,暗自叹息一声,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陈季淳装作认可了少年的话,反问道:“既然你猜到陛下是想借刀杀人,兴许那些只听命于陛下的密探,现在已经把你要奔赴凉州的消息故意传扬给谢逸尘,你现在在江湖上名声不小,认识你的人也不少,想隐藏身份可不容易。”

陈无双轻松一笑,伸手指着不停打量张正言脸上面具的大寒道:“出宫回府的路上,咱们家这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已经替我想好了办法,”说着左手在储物玉佩上一抹,空无一物的矮桌上哗啦多了一堆面具,“四师叔瞧瞧,有喜欢的尽管挑几个,以后在朝堂上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钱兴挤到桌前低头看了半晌,探身伸手拿起一个狰狞可怖的鬼怪面具,担忧道:“公子爷,这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少年笑意不减,随便拿了个面具遮在脸上,玩味道:“当然不能如此儿戏,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嘛,这世上的事情真真假假,谁说的清楚?”

墨莉仔细看去,背着光盘腿而坐的少年脸上,是一张龇牙咧嘴的恶鬼面具。

大寒一挑眉,从怀里摸出来他之前最早买的那张面具,跟陈无双遮在脸上的一模一样。

那个挣了不少银子的摊主说过,这是索命鬼,百邪辟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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