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与毁灭
这些日子，天气一直阴沉沉的，一进入到冬至，北方吹来的北风一股接一股不
间歇。在温暖的南方，像这样寒冷的冬天还是比较少见，一过了元旦，天就下起了
毛毛细雨，天空像乌黑的锅底。
在这样的季节，人们陆续开始筹划自己人生的大喜事了。每天钟馨坐车从经过
的街道上，都能看到披红挂彩的酒店门口站着一对对新人，他们幸福的身影和围绕
在身边祝福的亲朋好友，把整条街道都染上了喜庆的气氛。
人们之所以集中在这个季节办喜事，一是我们民族的传统，再者这个地方天气
炎热，人们一般不喜欢在夏天结婚，那些在夏天结婚的一般都是有不得已的理由。
可是，今年的冬天对钟馨来说非同寻常，因为卢楠楠告诉她林之川要结婚了，虽然
钟馨早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一旦来到了还是让她很心痛。
卢楠楠紧了紧大衣领子，打了几个冷战：“他们登记了，正在布置新房哪。我当
班的时候看到他和他的未婚妻到商场买结婚用品了。”
钟馨凄凉地一笑。
卢楠楠的话一句比一句直穿钟馨的心脏：“他买了金戒指、金项链，是18K的，
还买了新被褥和家用电器，那个女的看起来好满足。林之川看到我很不自然，也没
和我打招呼，只笑了笑。唉，他当然不好意思和我打招呼了，他知道我和你是好朋友，
看得出来，他真的是铁了心要和你分手了，唉。”
钟馨面如土色，她能说些什么？卢楠楠干嘛把这些细节说出来？在她看来，听
到这些话就好比看到林之川本人似的。钟馨暗暗叹了口气，费了很大劲才镇静下来：
“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你儿子知道他父亲就要结婚了没有？”
钟馨的心脏好像被刺了一刀，虽然她能面对林之川再婚，一想到儿子，她仍然
万分难过：“我还没告诉他。”
“要是他知道还不知会怎么想哩。”卢楠楠谨慎地说，“你儿子去找过他吗？”
“没有。”钟馨掸了掸衣襟，把耷拉到额头的头发掠到耳后。
“为什么？是你不让他去吗？”
“没有，我没有拦他，是他自己不想去找的。”钟馨一只脚轻轻蹭着地面，“真正
可怜的是我儿子，摊上这样一个父亲。”
“幸好他还有你这个那么疼爱他的妈妈。”
钟馨颇为自豪又心酸地点了点头。在钟馨居住的小区里，就有几对夫妻离了婚，
那些离了婚的父亲忙着再婚，母亲则抱着报复的心理自暴自弃，每天不是泡舞厅就
是忙着约会，把孩子丢弃一旁不管不顾。钟馨亲眼看到那些孩子放学回来进不了家
门，躲在楼梯口，浑身脏兮兮的样子，有些孩子就是能进家门也没饭吃，孩子那可
怜巴巴的眼神是那样刺痛了她的心。
有的母亲因为没有工作，生活艰难，则纵容孩子去偷窃。在钟馨所在的住宅区
就经常发生自行车被盗事件，原来还以为是流窜盗窃团伙所为，在公安机关展开的
严打斗争后才发现，自行车的被盗都是小区里的某些小孩子所为，而且都是那些离
异家庭的孩子，这些孩子把偷来的自行车交给母亲，母亲则为其销赃。还有的孩子
整天和小流氓混在一起，不是打架斗殴，就是寻衅滋事。所有这些都让钟馨痛心
疾首，更痛恨那些不负责任的父母，也更坚定她把孩子抚养成人的决心。
钟馨转过身子面对大街，她茫然地看着身边匆忙走过的人流：“哼，现在我只剩
下儿子了。”
一阵大风吹过，头顶上的榕树叶子发出刷刷声响，天又开始飘起细雨来了。南
方的冬雨就像爱耍脾气的孩子，这雨一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大街上人们的
脚步更加匆忙了。钟馨拉着卢楠楠跑到街道边的商店躲避雨水。
卢楠楠连连打了几个冷战，搓了搓手：“这鬼天气怎么这么冷啊？今年好像特别
冷似的。”
商店里有人忙着采购商品，有的和钟馨一样为了躲避雨水而站在一旁。和那些
无忧无虑的人相比，钟馨感觉自己就像一具没有灵魂、没有思想的僵尸，她想，父
母让自己来到人间的初衷绝不是来受苦，他们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幸福快乐啊。
可是，自己现在不仅没能光宗耀祖，还让父母亲操心，这真有愧于父母亲的养育
之恩，真的是不孝。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卢楠楠同情地说，“我们的朋友们在谈到你的时候，
都觉得你太难太难了。”
“知道什么最难吗？唉，你不了解，离婚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是被抛弃。被抛
弃的人，会招来什么样的眼光？”停了一下，她接着，“同情、怜悯、轻蔑、鄙视。”
“这我能想象。”
“不，你不能想象。”钟馨摇摇头，“轻蔑、鄙视我都不怕，我最不愿意见到的是
同情、怜悯的眼光了。”
“为什么？”
“轻蔑、鄙视只会激起我的斗志，我不轻易服输，遇到困难反而更坚强，但我
害怕别人同情与怜悯，被同情最伤自尊心了。因为被同情意味你是弱者，除了默默
接受之外，在别人的眼里就是可怜虫。我为什么让人同情？我有健全的双手，思维
正常的头脑，我能吃苦耐劳，为什么让人可怜？不，我不要，我要正正当当地活着，
我要靠自己的能力活着，我不应该被人同情与怜悯，我应该与人们一样活得自在坦
然。”
“哎，那只不过是人们表示情感的一种方式，难道你希望人们对你的处境冷漠
不成？为这觉得难过，你的自尊心也太强了。”
“现在我只有自尊心了，你看过《北京人在纽约》吗？里面有一段很精彩的台词，
就是姜文与王姬的一段对话，当姜文在美国闯荡失利想要回国时，他去与王姬道别，
王姬拍了拍姜文的肩膀，转过身子就要走，姜文追上去对她说：‘连你也看不起我
吗？’王姬说：‘我讨厌失败者，我怕你把晦气传给我。你以为你现在这样回国别人
就会同情你，可怜你吗？不！弱者在哪里都是弱者，你们从大陆来的人以为美国遍
地都是黄金，只要轻轻松松就能捡到，遇到困难就想逃跑，就以为美国是人间地狱，
不！你错了，美国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战场，在战场上从来就没有强者与
弱者，只有胜者和失败者。’王姬说得太好了。现在想想，我们的生活何尝不是战场
呢？既然命运让我人到中年要离异，我就不再埋怨，我应该勇敢去面对，我不要别
人的同情与怜悯，我要正正当当地去生活。”
当年，刚看到《北京人在纽约》时，钟馨颇不以为然，非常不屑那些抛弃国内
工作，远渡重洋跑到外国洗碗筷的人，对影片宣扬的所谓自由不屑一顾。那么，钟
馨为什么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呢？也许是目前艰难的状况触到了她。战场、弱者等
刺激性的字眼触及了她的神经，埋藏在血液中不服输的因子又一次苏醒了，她下定
决心，绝不能因此倒下，一定要站起来。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为了儿子这样拼命工作，既当妈妈又当爸爸，现在有多
少人能像你这样呢？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一个人正直善良生活，老天爷会保佑
你的，总有一天你会苦尽甘来的。”
“现在我只能靠忍。”
“不忍怎么办？”
“是啊，除了忍别无出路，没人能帮我，我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妈妈还像过
去那样，不能给我精神上的实质帮助，虽然能帮助我打理家务活，对我来说也是
麻烦，她那性格真受不了，什么事都爱管我，早上起来穿什么衣服都要替我安排，
如果不想按她的方式去做，就唠叨没完。”
“你照她说的去做不行吗？”
“如果能指引正确方向我当然听了，关键是她没有明确主张，满足做饭吃饭穿
衣打扫卫生。”
“这就够了。”卢楠楠很有力地说，“人老了你还要求她们什么呢？你四处打听打
听，谁家的老人不是这样？她们为孩子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整天为你操心这操心
那，这就是生活。”
“我不要浑浑噩噩虚度年华。”钟馨怏怏地说，“你不了解我，我在别人眼里永远
是一个坏女儿。”
“人还是糊涂一点好，你多理解理解你妈妈吧！老人家都是爱唠叨，我们做子
女的不理解还有谁理解呢？”
“我不愿意被改造成她所希望的那种人，那不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应该由我
自己来决定。”钟馨明白卢楠楠在这方面是有资格教训自己的，“对不起，卢楠楠，
我真不是个好女儿。”
“不愿意也没办法，你不是单纯的一个人，你身上承载你父母的希望，不能让
父母亲失望。”卢楠楠温和地说，“其实老人很容易满足，只要平时多和他们聊天，
多听从他们的就行了。”
“做不到。”钟馨倔强地说，“我又不是木偶，怎么说我也有思想，怎么能什么都
顺从呢？”
“做不到？莫非你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不成？”卢楠楠冷笑道，“你和我都
是一介凡夫俗子。”
怎么都这样劝我？莫非都是上天派来超度我的使者么？凡夫俗子怎么了？难道
凡夫俗子只会吃饭睡觉？我承认子女应该对父母尽孝，我现在不正竭尽全力么？只
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这样的方式虽然没能给父母脸上增光，没能光宗耀祖，可父
母也应该体谅自己的女儿嘛，相信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唯命
是从的木偶。
“凡夫俗子就没有自己的思想了么？”钟馨反驳，“父母虽然生了我的身体，但
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成了父母的商品，我的思想还是独立的。”
“这就是离经叛道。”卢楠楠坚定地说，“你要独立之前首先要考虑尽孝道，这是
人之常情。”
“不顺从就是不孝吗？”钟馨虚弱地说，“尽孝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非得牺牲
自己的一切。”
“这也正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卢楠楠的眼睛在钟馨的脸上巡视着，“为什么别
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到了你那里却行不通呢？难道你不是肉做成的？你是什么
特别的材料做成的么？”
钟馨很不舒服，但她又张不开嘴，卢楠楠身上有着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她一
直都是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她的身上似乎罩着一层耀眼的光环，那光环是那
么的夺目，那么高不可及。在钟馨的眼里卢楠楠就是女神，一座道德的丰碑，是天
下所有女儿们学习的榜样。
钟馨凄凉地笑了笑，没人理解自己，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不孝，可是，自己
的苦处又有谁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不想被管束，想寻找自己理想的天堂而已。
钟馨谦卑地低下头，她明白林之川也是因为不能容忍自己的个性而离开的。而
我们中国人最推崇的孝道更让钟馨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她知道在道德上自己是
一个侏儒，是一个可怜虫。
“你要开朗些，不要这么忧郁，不要这么委屈自己，你再去找个人结婚吧，只
要你结了婚就不会觉得孤独了。”善良的卢楠楠缓了缓口气，“我知道你舍不得儿子，
可他也有长大的一天，他总不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他要去开拓自己的事业，到时候
你的年纪也大了，那时再想找个人就难了。”
“结婚不是去市场买菜那么简单。”钟馨心灰意冷地说，“就算能找到个人结婚，
可也不能保证那个人不会再像林之川。”
“婚姻不是保险，能不能长久要靠你的努力。”卢楠楠耐心地说，“别倔了，去婚
姻介绍所看看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钟馨幽幽地说，“现在我对婚姻心灰意冷，再也提
不起兴致了。”
卢楠楠急了：“你真固执，婚姻再怎么不好，也比一个人好吧？”
“不一定，婚姻这玩意儿宁缺毋滥，要随缘。”
这场谈话终于把卢楠楠惹烦了，第一次感到钟馨这么固执己见，她不知道说什
么才好了。（未完待续）